楊銳不想告訴他前明後裔之事,哪怕到最後這事情遲早要傳出來了,畢竟隻是一面之交,中國近代的革命史就是一部殺戮史,今天的盟友就是明天的敵人,對此楊銳不得不防備,他隻好隐晦的道:“先生說的很有道理,隻是就怕到滿族下台之時,風雲詭異,各方人士都有逐鹿之心啊。就怕到時人心散亂,紛争四起,看中國的曆史,每次朝代興替,戰亂都要幾十年不止,天下才能安定。太平天國之後,各地督撫權利越來越大,已有割據之勢,怕到時候又類似隋末。中國封建兩千年,想當皇帝的人很多。”
容闳雖是美國長大的,但是隋末還是知道的,知道楊銳說的不無道理,但他的意思不是很明白,問道:“竟成是想當皇帝?”
楊銳大笑,“這怎麽可能,當皇帝多累啊。要真是當皇帝,我還不如來美國跟先生一起做生意。”
容闳也笑了起來,他剛才也隻是試探罷了。楊銳這樣的反應讓他确信楊銳是真的不想做皇帝。“那竟成怎麽讓全天下沒人敢再做皇帝呢?”
楊銳答道:“抓住軍隊,改革社會。”
容闳道:“抓住軍隊,莫非要以力壓人?”
楊銳笑道:“如果有人想做皇帝,那麽這時候就需要軍隊了。”
容闳大驚,追問道:“如果是你們想做呢?”
楊銳笑了笑,“有這個可能的,但是按照曆史和社會發展來看,皇帝很快會被世人所抛棄,個人的最終解放是曆史洪流,無法阻擋。我們要真的做了皇帝的話,最終還是會被世人推翻的。槍杆子能得天下,但長久看卻是守不住天下”
容闳點點頭,然後問道:“竟成是想通過軍隊來發動革命,我關心的是在革命成功之後中國是怎麽樣一個國家?”
楊銳說道:“我們沒有在未來國體這個方面多做考慮,軍隊隻是革命成功的關鍵,也是保護中國不被外敵淩辱的保障。當然,中國實行什麽國體要根據國民自己的意願,如果國民選擇共和,那我們就實行共和,那怕共和不好;如果國民選擇帝制,那我們就實行帝制,哪怕帝制不好……”
容闳聽到這,很是欣慰的笑笑,對楊銳的好感越發多了起來。一般而言,革命領袖們都有一種舍我其誰的大氣魄,認爲隻有自己就是英雄,除了自己沒有人能拯救萬物蒼生。但這些在楊銳身上都看不到,他不似個将軍,倒像是個紐約時報的編輯,雖然自己在領導革命,卻置自己于革命之外對革命坦然處之。
“……但美國有美國的情況,中國有中國的現實,初略看來,中國民明智未開突然實行民主,那麽這樣的民主其實是虛假的民主,完全被各地實權派操縱,從專制到民主要有個過度,沒有四十年的時間,這個過度無法完成的。”
待楊銳說完,容闳對他的四十年之說有些不解,問道:“爲什麽要四十年?不能更短時間嘛?”
其實楊銳覺得四十年都太短,最好是五十年。見他問,就說道:“民主的前提是要大部分國民都參與進來,但中國能識字明理的人太少,所以要民主那麽教育必定要跟上。以八歲上學算起,四十年之後才四十八歲,如果民選的話,十八歲以上算選民,可是在十八歲到三十歲的人難免年少氣盛,容易被人鼓動,他們的主張也未必是周全之策,如果三十歲以上的人太少,那麽民主的結果可想而知……”
平心而論,容闳對這還是認可的,他四十八歲才結的婚,兩個兒子雖然聽話但還是有年輕人的沖動。隻歎道:“四十年太久了。有些人未必能看到那一天。”
楊銳知道那些人的心思,這就像張之洞不管成本非要把鐵廠建在漢陽、希望在武昌看到煙囪一樣,強人們做事情都喜歡馬上能看到結果,這是一種可以讓人陶醉的成就感。和希望開門就看到煙囪冒煙的張之洞一樣,孫忠山一類的革命者也是務必要看到共和制在自己手中開始實行,所以他才會對主張漸進改良的嚴複說出“俟河之清,人壽幾何?”的話語。也許,不是改良行不通,而是他等不及。
楊銳笑道:“先生,革命是爲了子孫後代不再受奴役之苦,我們這一代人注定是要犧牲的,甚至是默默無聞的犧牲。我們這一代看不到,沒有什麽可遺憾的,就怕後人也看不到,那就是千古遺憾了。”
容闳已經是古稀之年了,沒有打算看到那一天。隻見楊銳不反對共和,于是說道:“現在反清的勢力中,除竟成的複興會之外,還有兩股,一是康梁的保皇會,在海外影響很大,會員也很多,财力雄厚。現在美國有華人的城市基本都設立保皇會分會,并且他們已經在加州的洛杉矶訓練軍隊;還有一支就是興中會,現在由孫汶領導,在華南、南洋一帶素有影響力。如今複興會影響力主要是在國内,竟成如果能和他們聯合,那麽革命很快就能實現。”
見容闳提到康梁、孫忠山楊銳就感覺頭疼,總不能告訴他康梁都是蛀蟲,除了拿了華僑幾百萬捐款胡花之外一事無成,至于孫忠山,不但崇拜美式民主,二次革命由此開中國以武亂政之源。楊銳想了想說道:“康梁主張保皇,不是反清,他們要的無非是要光緒再次親政罷了。如果和康梁聯合,那中國勢必要革命兩次,一是革慈禧的命,再是革光緒的命,革來革去受苦的還是百姓,能少革一次那就少革一次爲好,所以康梁沒有必要去聯合。至于孫汶,他的主張我從複興會東京分會也知一二,可他不顧國情力主共和的主張我難以認同,複興會認爲中國選擇什麽國體那是人民的自由,不能由誰強加過來的。”
康梁的主張和習性容闳在自立軍的時候就很是領教了,庚子年的時候,若不是康有爲遲遲不把軍費彙過來,唐才常自立軍也不會敗的如此之快。至于興中會,自從去年年底大明順天國起義失敗之後,他和興中會領導人之一的謝缵泰就斷了聯系,興中會大頭目裏面現在也就唯有孫汶還在日本雌伏,雖然此人之前被衆人說成一個會黨豪客,但是自從那年在輪船上和他偶然相遇之後,容闳感覺自己這位老鄉頗爲“寬廣誠明”,并且有華盛頓之大志,所以對他多有鼓勵。現在見楊銳也是真心革命之人,便想促成雙方聯合,盡快推翻滿清,但見楊銳沒有做什麽思考之後就一口否決,心下失望。
他苦口婆心的說道:“竟成,革命開始,當以發展爲先。聯合其他勢力一起推翻滿清,那麽成功指日可待。這就如開公司,自己資本不夠那就貸款,這樣公司才能開起來。”
雖然反駁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很不道德,但是楊銳心中的狗血使他忘記了市場營銷的原則,還是把真話說了出來,隻不過他把聲音放的很低,語速也變慢:“先生,先不說主張是否相同的問題,我聽過一句話叫做甯要神一樣的對手,不要豬一樣的戰友。當初自立軍若不是康梁猶豫觀望,那麽結果也不會如此吧?再說孫汶惠州之事,如果糾結的不是一些會黨,而是訓練有素的軍隊,哪怕這隻軍隊規模很小,那結局将大不相同吧?康梁糾結于光緒禮遇之恩,孫汶則強求美國民主之制,其實他們都不善于武裝革命,也不懂中國真正該如何改革。和他們的聯合不但不能加快進程,反而會拖延進程,與其找一張寫滿的紙改了再寫,還倒不如直接找沒有寫過的紙……”
楊銳話一說完,氣氛就有些冷場,容闳一時間沉默了,其實在回到美國之後他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思考早先自立軍的事情,确實就像楊銳說的,如果康梁那時候不猶豫,那麽當初結局如何還未可知啊;至于孫汶,先不說惠州之事,隻說去年的大明順天國的事情就是因爲保密不嚴而失敗了。從這個角度來說,會黨還真是難以成事。但是他怕楊銳像自己當年一樣,在沒有見到真人之前對孫汶抱有成見,于是說道:“竟成啊,康梁我們不說,隻是這孫汶我還是希望你能見一見,說不定你們能成爲好朋友。”
楊銳心裏苦笑,但在嘴上隻好說道:“好的,隻要有緣,我想我們會見面的。”
不管楊銳的不情不願,容闳跳過此節,問道:“竟成這次來美國主要是辦什麽事情?”
繞了大半天,這話題終于來到了正題上,楊銳說道:“這次來美國,主要是找容先生幫忙的。”
容闳笑道:“竟成請說,隻要我能幫上忙的,一定全力幫助。”
在說出請求之前,楊銳是很猶豫的,隻要自己一開口那麽複興會的很多秘密就等于告訴了他,雖然他也是屬于革命派的,但是他對孫忠山的看重讓楊銳很是擔心,怕他有意或者無意把消息傳給孫忠山,不管傳了什麽過去,都會讓楊銳很不安。但是不說也不成啊,在美國所知道的人裏面隻有兩個人選是合适自己的,第一個就是容闳,另外一個就是抗日小說裏常見的司徒美堂,但現在司徒美堂還沒找到,就是找到,他的社會地位也決定他的作用有限,雖然他在華人中地位很高,但是對于美國上流社會而言,能接受的也就隻有耶魯大學畢業的容闳了。
也隻能相信他了,楊銳心裏對自己說,然後說道:“先生在美國多年,社會影響力深厚,這是我們所缺少的,如果要革命,那麽金錢槍械不能少,這兩樣複興會都在着手解決,但是中國工業基礎薄弱,很多事情隻能寄希望于美國。我們所求有三,一是各類工業人才,華僑來美國多年,很多都已經融入美國社會,受過專業化的訓練,這是中國所沒有的,這些人才我想通過先生聯系介紹并聘請到國内,同時我們還會将國内一些可塑之才送到美國留學,容闳先生以前負責過學生留學之事,想來再行此事應該是輕車熟路了。”
容闳點點頭,表示同意,示意楊銳說第二條。
“第二就是不管是革命成功之前還是革命成功之後,中國都需要大量的工業設備,特别是現在,我們準備辦一個軍工廠,但是制造槍炮彈藥的設備難以買到,我們希望先生能幫我們找到合适的設備和願意出售的人。”
這個倒是出貨容闳的意料,他以爲楊銳會讓他幫忙買軍火,誰知道這一步直接跳到軍工設備上了,他問道:“這軍火工廠多大,開在哪裏,工程師怎麽辦?”
楊銳答道:“早期規模不大,供應一支三到五萬人的部隊就可以了,至于工廠開在那我還沒有确定。”楊銳笑着看着他,隻見他不以爲意的點點頭,又接着說道,“至于工程師,我們準備在1906年左右才開設兵工廠,也就是說還有兩三年的時間來培訓人才,人才的培養我們準備放在美國,這就要借重先生在美國社會的關系了。”
容闳對此表示同意,隻是說:“如今美國排斥華人氣氛很濃,除了留學和偷渡之外,華人是難以入境的。這些人才放在美國培養,勢必要進工廠,這就一定要有合法的身份了,我看這些人還是在華僑裏找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