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楊銳這個西學先生林獬是很熟悉的,此人爲人懶散,在學社甚少露面,隻聽說精通西學,後來久了才知道此人是主動來免費授課的,不取分文,平時就是縮在家裏著書立說,很是重義輕财,學社的聚餐,章太炎的煙錢好像就是他出的,是以很有好感,也是這才把青年會諸人帶了過來。見這樣一個隐者一樣的人也來鬧革命了,他還是很驚訝的,他以爲要鬧也是章枚叔兄幾個,莫非他和章枚叔兄已經一起革命,于是問道:“竟成啊,這次是否和枚叔兄、孑民等已有商議,大家一起決心革命?”
楊銳聞言暗恨,真要是能和他們幾個一起決心革命還會這麽急來東京嗎,不想欺騙實話實說道:“我把革命主張和枚叔兄說的,他很有意見,孑民那人啊,你是知道的有點軟,決定難下,現在又被什麽國民總會給拉住了,還準備忠君愛國呢,我現在基本就是一光棍革命,是以才來東京找志同道合者。”
林獬很奇怪,說道:“枚叔兄現在不是主張革命的嗎,怎麽和竟成就說不到一塊去呢?”
見他問到關鍵點,楊銳說道:“難得諸君都在,我還是把我的主張說一遍,讓大家知道我想什麽,同意與否再行商量吧”
林獬和其他諸人都是同意,楊銳清清嗓子,開始說自己的革命主張:“當今天下凡有先覺者,都認爲中國不變則将亡國滅種,而這些先覺者因爲種種原因,分爲兩大塊,一塊是言要在明君的統禦下改良,如此中國才能變富變強;另一塊就是我們革命者了,都是認爲滿清朝廷積重難返,不能通過革命以救中國。”此話大家都認同,皆是點頭。
說到這,楊銳話鋒一轉,說道:“可這些革命者,彼此的想法也是不一樣的,其有些是排滿革命者,有些又是共和革命者,當然,很多人是既認可排滿,也認可共和。前者一緻認爲中國所以積弱是因爲滿清的異族統治,而後者則認爲,中國之所以積弱是因爲皇帝的專制統治;前者認爲隻要驅除滿清,漢人當權則中國必富強,後者則認爲隻要去除專制,實行西方之共和則中國必富強。前者是宣揚民族仇恨,以喚起民族精神一緻排滿,後者是宣揚民主自由,以追求民權獨立實現國家富強。
我之認爲,排滿革命隻能讓漢人當權,但是無法改變中國之現狀,漢人當權就能改變現狀嗎,我看不能,從古至今王朝何其多,但是真正英明的君主有幾個,現在這形勢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不是一個英明君主能對付得了的。
至于共和革命,中國有兩千多年的帝王專制傳統,一朝一夕就能改成共和嗎?國外的那些共和國有哪個是一共和就富強的,美國還好,立國後一百多年才變強,中間沒有什麽波折;相對而言法國就悲慘了,八十二年裏革命來革命去,來回了五次,平均一下十六年一次,共和帝制來回折騰,好不容易現在第三共和國穩定住了。這裏就有一個問題,爲什麽美國和法國都是共和國怎麽立國之後差别這麽大,我看有兩個因素:其一是法國雖然靠海但還是内陸國,旁邊都是強國,海邊還有一個英國在使壞,英國的外交思想就是永遠不要讓歐洲大陸一家獨大,最好大陸上所有國家都在互相打仗,而美國則沒有這個問題,它兩面皆海,旁邊隻有一個墨西哥稍微大一點,但是墨西哥也是很弱,其二法國有一千多年的君主專制傳統,而美國則沒有,她是一個全新的國家,沒有公認的貴族和王權,大家都是歐洲逃難來的,沒有誰比誰更高一等。
現在諸君看我中國,與法國何其相似。完全的一個内陸國家,四面都是強國,東邊是日本、北邊的俄國,南邊的法國,西邊的英國,而且還有兩千多年的帝制傳統,一旦貿然變動,那麽不但内亂,而且外侵,沒有幾十年無法正常的安定起來。所以,我反對單純的排滿革命,那隻是一種仇恨的發洩,對于中國改變現狀沒有絲毫益處,我也反對共和革命,共和體制目前的中國不合适,當然不是永遠不合适,真正走到共和這一步還需要很多時間,很多努力。
我的革命主張是有限革命、集權政府、深度改革,複興中華!什麽叫有限革命,就是自己有多大勢力就占多大的地方,在沒有勢力接受全國的時候,還是保持現狀,有實力接收全國的時候,那再全面革命。中國變法就像是修房子,你人手不夠那就隻弄好一間的時候,就不要去動其他地方,要是弄的不好房子一倒收拾起來更加麻煩。
集權政府是什麽呢,就是在革命之後在占領地建立一個集權政府,令行禁止。諸君看看日本爲什麽這麽快就變強,是因爲它君主立憲之後變的民主了嗎,不是的,它是變的更加集權了,以前還有許多幕府,現在幕府沒有了,全日本就隻有一個命令,這是日本能變強的一個大基礎,試想當年要是光緒有實權,下面總督聽話,變法會是這樣的結果嗎?
再說深度改革,我們之前還是個封建專制王朝,沒有法治、隻有人治,還有那些腐敗昏庸的官吏,除此以外,我們是個三千多年曆史的民族,而現在的世界卻是西學興盛,我們很多流傳下來的思想、文化、習俗都和現在的世界格格不入了,中國真要變強,這些都要革新,此所謂深度改革,不光是社會改革、體制改革、還要思想改革、文化改革。
我們有三千年之傳承,比洋人落後嗎,沒有!我們一直到明朝還是世界強國,很多洋人來了中國就不想回去了,而回去的描述中國的繁華讓其他人根本無法相信,在元朝時一個叫馬可波羅的人來了中國,到了杭州,之後回去寫了本書叫做馬可波羅遊記,書上的天堂般的中國,歐洲沒人敢相信,都以爲是他編的。我們中國人比洋人笨嗎,不是!火藥是我們發明的,然後由成吉思汗征伐歐洲的時候傳到洋人手裏的,我們唐朝時發明的船用密封艙,直到一百年前英國人才偷學了過去。我們不是國不行、不是人不行,而是幾千年的污垢遺留的太多了,我們革命是爲建立集權政府,我們建立集權政府是爲深度改革,掃除那些幾千年來的糟粕,唯有如此我中華才能重新複興。我的講話完了,謝謝諸君!”
楊銳冗長的發言終于說完了,聽衆們響起了并不整齊和熱烈的掌聲,雖然如此但是他不以爲意,這宣講就和做銷售一樣,總有一些是别人不喜歡聽的,不喜歡不要緊,關鍵是要知道哪裏不被喜歡,然後下次再換個說法去講。一會,就有人提問了,他說道:“先生說要有限革命,并不要馬上推翻滿清?”楊銳點頭,示意他繼續問,“那滿清不滅,有限革命建立的政權能存在嗎,當年太平天國起義,如此聲勢還是被滿清聯合洋人一起剿滅,那先生建立的政府怎麽不會重蹈覆轍呢?”
這問題一問完,大家都是點頭,此爲楊銳主張的最大弱點,對此問題他在船上的時候就想過了,于是胸有成竹的說道:“太平天國是一場全面的革命,首先他要推翻滿清而自立,其次,它推行的拜上帝教,焚毀文廟和反對儒家,這點讓士紳們難以認同接受,再次,太平天國内部争權奪勢,混亂異常,我很難明白爲什麽它占了南京之後怎麽還存在了十多年。所謂有限革命,開始就絕不宣傳排滿也不稱王,革命之後也将團結大部分人,一步一步的深度改革,以增強實力。直白的說,革命之後我們的身份其實就是未經滿清同意的地方巡撫、總督,滿清是一定會來剿滅我們,但是它的軍隊有多少能打仗的,沒有多少吧,就是全國最強大的北洋新軍也才三個鎮,都還沒有練全,其他的軍隊能打仗嗎?所以,如果滿清戰場上打不赢,那結果就很可能是招安或者和談,這樣政府就存在了。”
這番說辭有些人沉默不語,細細考慮,有人呢則立馬站起,怒道:“按照先生說了,這革命之後還要做滿清的順臣?”
實際上是有這個可能,比如短期策略性的招安,比如楊銳看見一本穿越清末在安徽搞土改的書就是如此的,但這是個面子問題,對于現在的革命者來說似乎是難以接受的,楊銳不想辯駁,回答道:“隻是和談,不是投降,最後還要……”
那個短發的學生滿臉通紅,激動的說:“這種革命主張,不聽也罷!”說完就走了,他這一走,随同離開的還是很有一些人。楊銳沒有勸解,這些人本來就是要舍棄的,太憤青的人不适合自己,相對而言他更喜歡智力型的革命者而不是勇氣型的革命者,隻不過但凡革命者基本都是勇氣型的。
人散去之後,最後就隻剩下林獬兄妹和謝曉石三個,楊銳心裏不由的一涼,但接着就強行的把這種失落驅逐出去。林獬是個言語直接的人,他說道:“竟成啊,我算知道爲什麽你和枚叔兄談不到一塊去了,哎,我們青年會這些人也是對極端仇滿的,是以難以和你談得攏啊。”
楊銳點點頭,自我解嘲的說道:“排滿才革命,不排滿還革什麽命啊。可是大家不想想,隻排滿能救國嗎?”
林獬是明白人,說道:“可這是大勢所趨,竟成你把革命者想的太好了,不是滿腔憤怒誰會言革命?一旦不憤怒了,革命的勁頭也就沒有了。”
楊銳這時明白了爲什麽後來滿清退位後南北就和談了,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革命者認爲排滿成功了,革命結束了,還要北伐幹什麽。對這點哪怕是孫忠山也沒有辦法,他說是領袖,還不如說是面招牌,需要的時候就挂出來,不需要就卸下來。楊銳收回念頭,說道:“雖然是這樣,但是我還是要堅持自己的觀點啊,要不然等哪天滿清推翻之後,這些革命者那還不亂套啊。”
此時林獬的妹妹林宗素問道:“楊先生似乎對滿清沒有仇恨?”
楊銳笑笑,說道:“怎麽沒仇,仇大着呢。可是報仇能幹什麽?把滿人殺光中國就能富強了嗎?要真的有那麽一天,那中國就和法國革命沒有什麽差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