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眼下的中國,有人把大學生爲代表的高等教育群體比作漢魏的士大夫,比作兩宋的太學生,也不是沒一點道理的。
還比如黃有田的同母弟——張金來。作爲一個對當今皇帝滿心忠貞的退伍軍人,作爲一個現任的政府官員,張金來對戰争和朝廷大事的關心無需質疑。
但中國同時也有千千萬萬個隻埋頭自家的人,就比如黃有田本人。
他不關心中國和西班牙的戰争,也不關心中國在印度地區的發展,他隻關心自己每天勞動所得的利益,關心将來的日子裏自己怎麽把生意做下去,頂多是在空閑的時候聽人說上那麽兩句。
對比中西第一次美洲戰争,那巨大的收獲和現今已經冊封的一個個藩國,在黃有田眼中還沒有當初他這類走四方的商販們的‘黃金年代’更值得追憶。那個時候他們從港口區帶來的商品是整個‘市場’上最讓人稀罕的搶手貨,不管是城鎮百姓還是鄉村農民,誰都有爛鍋要補,誰家都有鏟子、鐮刀、剪子要磨。
這後者可也是一門手藝。
怎麽把刃磨得更快,同時也不耗鐵料,這是一門手藝。
城市裏走街串巷的磨刀磨剪子的人,那也算是手藝人。
當黃有田積攢下最初的本錢,開始從補鍋進化到賣鍋的時候,再加上他還會一些手藝活,每個月的收入可以說遠超在家裏種地的農民,甚至是在工廠上班的工人。
他那個破爛的家得以重建,他能重新讨上媳婦,成家利亞,全在于那段小商販們的黃金年代。雖然人是辛苦了點,但架不住能掙錢啊。所以在那個時候,黃有田在疲憊之餘也是非常滿足和快樂的。
對于一個普普通通的底層民衆來說,如此的日子更值得他們回憶,以期望着這般美好的日子能夠有一日再度來到。
隻可惜,随着煙台的發展,随着一條條道路的修築和車馬行的增多,農村和煙台港區的‘距離’是越來越小了,他們這些流動的小商販們的生存空間也就被越來越壓縮,美好的時代終是一去而不複還了。
呼嘯的馬車給每一個村落都帶來了各種各樣的貨物,就像大海以令人驚訝的低價運輸給煙台帶來了無數種類的百貨商品一樣。這種直接、迅捷、高效的新貿易方式極大地改變了當地的商業和社會環境,而這樣的新貿易方式産生的基礎卻是便利迅捷的交通,和大規模的商品來源——煙台恰恰就是一個擁有各類貨物商品的商貿集散地。
在如今的煙台,很多在當地已經存在了許多年的職業或行業都在漸漸的消失,貨郎在将來不久的時候也很可能是其中的之一。
黃有田現在有的時候還經常懷念過去的時代,懷念他們一幫人湊到一塊聊天侃大山時候,别人聽到他兒子那優異的學習成績之後,贊歎羨慕不已的神情。輕輕歎了口氣後,黃有田突然感到有些悲傷,因爲他知道自己這種職業很快也會淘汰。
他現在最大的期望就是這個時間能晚兩年,好讓他把自己的兒子從大學裏供養出來之後,再給兒子在他工作的城市裏買上一套房子,或付上個首付。
他相信他的兒子會以優異的成績從翰林院大學裏畢業的,如果他兒子回到煙台來,那黃有田積攢下的存款還能給兒子買上一套不錯的房子,因爲黃有田知道煙台府對于大學生是有優待的,尤其是他兒子這樣的名校畢業生。
可他兒子要是不回煙台——那也就不打算參加科考了,在南京、上海找上份工作,就黃有田的這點存款可能連付個首付都不夠。他現在最發愁的就是這一點。所以他一點關心中西戰争的心思都沒有。
國家也不發行戰争債券了,搞得募捐也隻是爲了傷殘官兵和陣亡官兵遺屬。隻是那些烈士遺屬和傷殘士兵的撫恤比他辛辛苦苦幹上一輩子都要多,他才沒銀子去關心呢。對于戰争,現在他就是想去關心也沒得途徑去關心了。
而說起來這煙台的房價也不算低,都趕得上省城了。随着海運貿易的越來越發達,一些占地面積較大的綜合商店或者說是商場在煙台城區内是逐漸拔地而起。這些商店有的是國營百貨商店、供銷社,有的則是私人開辦的産業,而無論商店是誰開的,它們的存在都占據了煙台城區内的一片片土地。再加上房産的開花和圈地,整個煙台已經與上海、甯波、廈門等海港城市沒有半點本質的詫異了,區别隻是繁榮程度的高地和社會發展的進度。
一家家分門别類的交易市場,一家家大中型綜合商店、商場,無數的酒樓旅店,無數的學校和醫院,城市商業的模式發生了徹底的、革命性的變化。
從這座新興的沿海城市上,你已經看不到半點農業社會和傳統的中國社會的影子,這裏有的就是貿易和工商,有的就是資本的發展。
黃有田這樣的遊走貨郎早晚是要銷往的,如果不能盡快的轉變成固定商販,他會發現,偌大的煙台都不會有他的存身之地。
而要不是他早早的把家安在了煙台,爲了生活,他這個兼職小商販的鐵器貨郎就不得不帶着自己心愛的小毛驢,馱着一些工具和商品,踉踉跄跄地離開這個對他而言已不再友好的城市了。
可以說,社會的變化讓黃老漢這種人感到害怕和恐懼,如黃有田這種還不知道轉變經營方式的貨郎,他們就是社會進步大潮中被淘汰的一批人。淘汰他們的既不是市場的管理人員,也不是那些開設定點店鋪的商人,而是一種叫做‘市場’的東西。
簡而言之,現在的黃老漢那就是一個在從事着夕陽産業的可憐人罷了。
能幹一天是一天吧!黃有田又歎了口氣,然後從包裏摸索出了一個牛皮水囊,這是他當年在路上撿到的一個牛皮水囊,最初的時候那水囊上還鑲嵌的有銀花飾,這肯定是一鞑子大官落下的。
二十多年過去了,這水囊雖然破了很多,可還依舊結實,也是黃有田随身的一寶看。咕咚咕咚地灌了幾口溫水,黃有田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
滿心的憂愁都随着喉嚨裏眼下的溫暖而消散去了。
算了,不想了!黃有田又喝了一口水,然後看了看天色,嗯,已經要兩點了!
黃有田沒有表,但是他會看太陽。
這會的集市已經過去了人潮最多的時刻,一般來說沒什麽生意上門,對于黃有田他們這些貨郎們也是到了吃飯、休息的時候了。
黃有田收了攤,他将自己的東西放在兩個大籮筐裏,然後搭到了毛驢的背上。解開了系在木橛子上的缰繩,牽着毛驢離開了攤位,朝附近的一家小飯館走去,他得去吃午飯了。
雖然集市已經過了最熱鬧的時候,但依舊熙熙攘攘,人流如梭。一些賣糖人、糖葫蘆之類的商販仍然沒走,他們蹲在路邊,瞪大眼睛關注着每一個牽着小孩的潛在客戶,然後用聲音吸引這些小孩的注意力,讓他們和大人哭鬧過來買東西。
集市上還有一個戲班子。一個是來自安徽的徽劇班子,這個時代的徽劇可是已進入了自身的成熟期,也進入了自身最輝煌的時期。在陳鳴未起兵之前,徽劇憑借徽商的推動和提倡,那是全面繁榮,僅揚州一地就有江春的德音班、春台班,徐尚志的老徐班,黃德、汪啓源、程謙德的家班。而就是到了眼下時代,徽劇在國内的影響力也很大。
當然黃有田這類的人是分不出什麽徽劇不徽劇的。
穿過這段被很多人圍着的戲班子區域,黃有田牽着毛驢來到了一個小飯館的旁邊,忙得不亦樂乎的老闆在看到他後,點了點頭表示稍待。都是熟人了。
這家老闆是河南人,燴面做的有味道,量還大。
黃有田隻要來這個集市,中午吃飯的時候就多到這家小店來。
笑了笑,在将毛驢系在一棵樹上後,黃有田在旁邊找了個凳子坐了下來。不料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
“黃有田?”
誰叫我的名?黃有田回頭一看,楞了一下。這人有點面熟,咦,這不是老三張來福麽:
“你,你是老三?”
……
翰林院大學花園一般的校園内,拿着一份《科學報》的黃丹很是興奮對着他的同窗好友德川齊正。
後者是德川禦三家中水戶德川家家族的三子,年齡跟黃丹一樣大。德川齊正沒有在國子監大學就讀,而是來到了翰林院大學就讀,還跟一個出身平民的中國學生交好,這不得不說是一種命運的神奇。
就黃有田的腦子,是想不出自己兒子還能在學校交到來頭這般大的朋友的。
“齊正,快來看。你一直都想着的輪船上報紙了。”
“皇家遊樂場決定在明年的春夏時期,造一條小型輪船放水裏。科學報上說,輪船的研制工作已經瀕臨尾聲,這項技術要成熟了……”
兩個身份懸殊,但年齡相符的少年都剪着短發,穿着短裝,一個坐在草坪的石凳上,張手去拿報紙,另一個拿着報紙送過去,一臉的得意洋洋。
《科學報》是一份發行量并不怎麽大的報紙,但其背後的支持者卻是很多學者眼中視爲聖地的鍾山自然科學院。
“真實神奇的力量。輪船一旦研發成功,對于整個世界都将産生颠覆性的影響。”德川齊正很清楚輪船對于日本的重要性,日本是一個島國啊,輪船對于日本的意義再怎麽去誇大都不爲過。
“德川君,如果日本想要追上朝廷的步伐,這輪船是真的不能錯過了。否則你們會被抛的望其項背都難得。”
黃丹雖然還是一個小年輕,卻清楚這些年日本的變化。後者明明早該認識到了蒸汽機的重要性,可這些年過去了,除了紡織業上因爲跟中國企業的高度合流,而有了一定的機械化,其他的行業還是蒸汽化進程緩慢無比。
經濟學的資料上說,從實用性蒸汽機出世的那一年起,連續十年中國國内的蒸汽機數量增長率在50%以上,龐大的中國就像就像一個無底洞,吞沒着一批又一批的機械。國内的蒸汽機數量呈幾何式的增高。而具體的數字是,承天十年,國内新開的機器面粉廠就有三百多家。紡織廠、缫絲廠、卷煙廠、制茶廠、制糖廠、造紙廠等,輕工企業五千餘家,還有造船廠、機械制造廠、水泥廠、鋼鐵廠、冶金廠等重工企業百餘家,這需要的是海量一樣多的機械。雖然在新企業開張的同時,也有規模很大的各種格式的企業在關門歇業甚至是倒閉。
而這個數字對比日本國内的蒸汽機增長數量,真的是天壤之别啊,日本的蒸汽機增長量太少了。松平定信推行“寬政改革”,真的是害日本不淺啊。
德川齊正是日本的官派留學生,他同時也是日本德川幕府的嫡系子弟,他爹是現任水戶藩的藩主。德川齊正會爲日本的強大貢獻和發展自己全部的力量。
他不會像一部分日本留學生那樣,來到中國,學有所成之後,就永遠的留在中國,不願意再回日本。他是不會那樣的,但他也真的看不到日本的明天。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日本國内沒有遭受戰争的原因,也沒有經曆過什麽大的危機,當初中國打日本,也隻是輕輕點水,遭殃的還不是德川幕府的大本營江戶。所以日本國内,還是有很多人抱着儒學不放。
人家中國是儒學的發源地,中國自己都抛開儒學了,日本卻執拗起來了。
現在日本的青年有不少留學中國,他們有的來自德川幕府,有的來自地方大名,包括被中國人打的半身不遂的薩摩藩,也派出人來中國留學、求學。
哪怕是上不了真正的高等學院和大學呢,來中國私人創辦的學院,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還有一些是日本的商人,有錢的家族,紛紛派出自己的下一代來中國就學。
中國人在這一點上半點障礙也沒有故意制造。中國對屬國曆來都是很友好的,不管是幕府還是大名,不管是官派還是私人,都不會被人‘另眼相看’,一些學府中花大精力大價錢長時間研制的機器、發明,也不會不對日本人開放,把他們當賊似的來防着。
對比原時空清末民初的中國在日留學生,生活在一片歧視的目光中的經曆,這些日本人的生活不要太美妙了。但是日本的政治真的讓所有來華的日本學者和留學生頭疼,地方藩政和幕府,地方藩兵與幕府,這些關系錯綜複雜,太讓人頭暈眼花了。
而且在和平的環境下,日本人根本找不到解決這一難題的方法。
不過,許是曆史上有遣唐使的緣故,日本人對來中國學習、求學是顯得興緻昂然。一個個如過江之魚,不斷地往中國竄來。這裏面京津和江南是兩個中心。
“真的想親眼見一見輪船是什麽樣的。”
德川齊正看着報紙上印着的輪船示意圖,眼睛裏精光閃爍。如果日本也能擁有一批這樣的船隻,不是遊樂場的那種小輪船,而是能裝載成千上萬人漂洋過海的大輪船,他們是不是也可以遠渡重洋,在遙遠又富裕的美洲奪取一塊珍貴的殖民地呢?
過去難于逾越的距離,在輪船發明後就變得不那麽遙遠和可怕了。當日本人也能踏足萬裏之外的時候,大和民族爲什麽不能尋求自己的殖民地呢?
哪怕是印度,哪怕是非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