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沈荃的話音落下,兄弟倆拐過一個拐角,一棟四層高樓聳立在沈源的眼前。這就是沈家的新家了。
完全新式的樓房建築,沈源對此很熟悉。他在秦皇島時住的也是這種高高的樓房。隻不過他落腳的單位住宿樓可遠沒有住宅樓的條件好,而且因爲當初設計出了漏洞,蓋了足足六層,結果提水的蒸汽機隻能勉強把水送到第四樓。于是,無數人就視那五樓和六樓爲畏途,天天提水上五樓和六樓,啥概念?
沈源的級别低,隻配給了一套一室一廳一衛一廚的小房間,他的那個随從整天裏都隻能住在客廳。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鋪蓋,卷放到小陽台去。
但幾年的時間下來,沈源倒是覺得這種套房也沒什麽不好的。他已經适應了這種居住模式!
以沈源的收入他當然可以在城區裏租下,甚至買下一套三室一廳的大套房,但沈源沒有。因爲他要攢錢,而且他不能确定自己在秦皇島還可以幹幾年。所以現在的沈家除了眼前的這幢三居室的房子外,在不遠處還有一套三居室的新房子,這可是耗幹了沈源全部的積蓄了。
連川西和東北的軍民股份制公司的那點股份都賣掉了。就是爲了能在南京買下一套房子。他很快就要成婚了麽。
眼前的這棟四層高樓裏一共住了四十戶,在南京城這算是年頭最早的一批住宅樓了,高樓一共有五個單元,沈源家在乙單元二樓乙一。
這套房子是沈家的老房子被拆遷後,那個順豐地産公司付出的賠償,另外還有一百銀元。說真的,那個時候,人家順豐出如此的價格已經很夠意思了。可是現在再回首看看當年的價格,再看看眼下南京的房價、地皮價格,沈家那真真是虧了血本了。
當年那一百銀元解決了沈家不少難題,至于這種在這個時代的人眼中十分别扭的房屋也被沈家人接受了。
沈父沈母一間屋,沈荃和妹妹各一間屋。
然後沈荃成婚,然後妹妹出嫁,然後沈家的第三代人出世……
再不适應,這也是套遮風避雨的房子不是?
所以沈家在這裏一住就是這麽多年。
住到沈荃結婚有了孩子,住到沈源的小妹嫁人。
住到去年沈源終于攢夠了錢,讓父母在南京城裏再度買下了一套新房。
近鄉情怯的感觸并沒有在沈源心裏生出,進到家門口,當房門被打開,看着爹娘那熟悉卻又蒼老了不少的面容,雙膝跪地的沈源刹那間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埋頭痛哭。當年他在四川成婚,父母都沒有在身邊啊。他的原配難産離世,喪妻喪子之痛也是他獨自一人默默地承受。
沈父沈母更是淚水橫流。因爲他們知道,爲了這個家,他們的大兒子付出了太多太多。
“傻孩子,快叫大伯。”沈荃的媳婦就在一旁站着。
現實條件決定社會風俗。當一棟又一棟高層住房樓在南京城裏不停地拔地而起,當越來越多的南京人住進了這種’狹窄’的公寓樓裏,原先的那一套女人不見外男的禮教風俗就迅速的被無情的現實打破了。雖然對比整個中國社會,這樣的人家終究是小數,但這就是一個苗頭,一個趨勢,總有一點少數會變成多數的。
因爲随着時代的發展,城市當中的住家戶的居住面積隻會越來越少,這種現象會越來越普遍。而在社會的影響力上,是城市影響農村,而非農村影響城市。
當然,留客在家吃飯的時候,女人還是不會上座的。
可今天這是家宴。
飯後,眼睛紅的跟兔子眼睛有的一比的一家人,先下樓帶着沈源到一樣距離不遠的新房那裏,留下沈源的那長随打掃房間,整理物品。沈源是又跟着父母兄弟回到了家中。
離别多年的親人一朝相見,那是有着無數的話語要傾吐。而且沈源要重新了解一下南京,還有什麽比從自己親人口中得知的消息更可靠和詳盡的嗎?隻是一個突發的變故打亂了沈源的打算。當一家人回到家中的時候,發現沈家來客了。
張大海有些局促的坐在凳子上,身邊是他家老三張大江。他與沈家并不熟悉,今天甚至是他與沈荃的第一次見面,是他家老三張大江與沈荃熟。
因爲張大山和張有财兩人的參軍,張家受到了優待,不僅張大海進入了技校,張大江也順利的進入了技校。倒是張家兄弟裏年紀最小的張大河,正正經經的讀起了學堂。跟自己二哥一樣進了技校的張大江學的不是鐵匠,而是廚師,現在在南京開了一家小飯店,沈荃常去吃,一來二回的兩人就都熟悉了。
而他們這次來的原因是——張大海在南京邊上的太平府盤下了一家彈簧作坊,爲了這個作坊張家人可以說是掏空了自己的家底積累了,張大山、張有财都要舉債借錢了。因爲現在這彈簧的生意有多麽好做是眼睛都看得見的,隻要質量過關,那根本就不愁銷路。張大海六月裏把作坊盤了下來,現在已經快兩個月了,生意很好,錢掙了不少,要想回本用不了多久,但稅也出的讓人心疼。何況張家還準備接着進軍馬車市場呢,這交易額就更大了。
人在有外債作爲壓力的時候,那就總想節省一切的金錢。中國人普遍不喜歡欠債,張家人也是如此。
張大海當然不敢偷稅,可是合理避稅卻是可以做的。這在中國東南地區已經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了。雖然中國社會上還沒有專門的會計師事務所來做這一行,在中國,所謂的會計還是很傳統的賬房先生。能夠幫忙‘合理避稅’的人,幾乎全部都在政府的稅務部門。因爲現在的中國隻有他們一邊對稅務細節了如指掌,并且掌握着專業的算賬技巧,另一邊身上還穿着對口的官皮。
那簡直是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
而且太平府【蕪湖、當塗】就在南京的西面,往來不需要一天的時間,間隔很近很近。
“你是要我去給……”
沈荃嘴巴都長大了。他很想笑,你張大江能不知道他的底細嗎?他沈荃在稅務系統幹了才兩年啊,還屬于絕對的菜鳥,他哪裏拎得起這個活啊?
雖然這外快來錢很快,但這活兒卻也不是誰都可以拎得出來的。你必須把稅收方面的條條框框全都吃透,不然人家恭恭敬敬的把你請過去了,忙活了半天卻隻整出了寥寥的一點來,這就丢大人了。
稅務部門的不少人現在都接私活,因爲朝廷沒有做具體的規定嗎。沒有人會放着錢不拿,而且開啓這個源頭的人還是九州商會。
這背後有着什麽樣的盤算,陳鳴不發話,誰也不會主動挑事。
“二哥。你資曆再輕你也是做了兩年的人啊,這裏的道道那還有不明白的?再怎麽着也能減少一些稅不是?我也沒求你一下子就把避稅做到極緻,是能省下多少是多少。而報酬,就按市面的規矩來,絕對少不了您一分錢。”
張家兄弟結交的不是現在的沈荃,而是将來的沈荃。隻要沈荃能夠在稅務這一塊幹下去,那就是一根不能忽視的人脈。
随着國朝鼎立,這軍屬的地位伴随着參軍熱潮的回落,也有了一定的弱化。張家就是靠着張大山和張有财的軍人的身份發家的,可特殊階段過去之後,一切回歸到‘正常’态勢下的中國社會,軍屬變得有點不值錢了。尤其是以已經‘發家緻富’的軍屬,畢竟這整個社會上的如此的軍屬太多太多了。倒是那些生活還貧窮的軍屬‘威力’更大一些。
張家人做生意,在軍屬身份不斷變弱的時候就開始編織自家的人情網絡,在東西在眼下的中國再度成爲了很關鍵很關鍵的一個社交媒介。張大江因緣巧合的與沈荃結識了,并且打下了不錯的交情,這就是先天上的便易。
南京是距離太平府最近的大城市,也是未來張氏的馬車必須要涉獵的市場,沈荃即使身份一般般,可他有個好哥哥。那是能作爲地方優秀官員參加中央政治學院培訓班的人物。
面相憨厚的張大海和張大江兄弟實際上已經把一切都調查好了,别看張大海那個局促模樣,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老實蛋本分人。
這些事情不要說沈荃了,就是在一旁全程觀看的沈源怕也一點沒有察覺。那張家兄弟的表現就像根本才知道有他這個人一樣。
所以啊,千萬别以貌相人,那樣真會吃大虧的。
……
沈源在一旁就這麽看着,面上不漏聲色,心理面卻驚訝極了。這種事兒他不是沒聽說過,可在秦皇島,他卻沒有親眼見過一次。而他這才回到南京的第一天,就直接看到了這種‘傳說中’的合理避稅,南京本來很陌生很模糊的形象在他腦海裏有增添了一筆濃濃的勾勒。
“爹,要是按那張家兄弟口中的市面規矩來說,老二這一個月能多拿多少錢?”張家兄弟帶來的禮錢就足足有500華元。
“老二對我說起過這事兒,張家的那個彈簧作坊一個月能有兩三萬塊的流水,要是加上了馬車生意,怕是數字還要翻倍了。這大大小小的稅加一塊就不是一個小數字了,要有小幾千塊了。”
“老二要是能把握住這個機會,張家每個月怎麽着也要給個一二百塊。”
這收入加上沈荃的工資已經不比沈源這個當官的俸祿低多少了。而張家的彈簧作坊還隻是一個小不點,那些給大商會盤賬的大拿豈不是還要高出十倍、幾十倍的收入?那比起他們的正常工資來就高的太多了太多了。沈源也由此生出了一個不解來。
等到沈荃将張家兄弟送走後回來,沈源就拉着他道:“給公司企業做合理避稅,這收入不低啊。怎麽就沒人專門幹這個?整個南京市場都是公家的人接私活嗎?”這種現象直觀上讓沈源有點接受不了。這是在做第二份工作的節奏啊,還是絕對的高薪水。
“不止是整個南京,上海、甯波、蘇杭、揚州,整個東南都是。”在南中國這就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了。
沈荃一點沒有顧忌的對大哥說:“至于專門做這個?就風險太大了。沒有這身官皮,那些前一天還求着你幫把手的老闆,轉眼就會把你忘在腦後。最重要的是,朝廷也沒說不允許稅務系統做私活。隻要上頭沒有強制性法令下達,那就能做一天是一天。”誰不想套一身官皮啊?雖然這事兒怎麽看都長久不了。“再說,現在那些給大公司大企業做合理避稅的人,别看一個個都不露面,那一個個都是稅務系統的大拿。
甚至有的人已經開始帶小弟了。”
沈荃的話實際上還有另一個意味,他在對沈源說:别把技能看的太重了。要是身上沒這身官皮,那些工廠公司老闆未必會找上門來。
因爲任何一個利益團體都會護食,這是一切有思想存在的物體天生的本能。
稅務系統也會護食。這一現象的演變過程當中,不知不覺的稅務系統就已經将這‘合理避稅’當成了自己的固有利益。
“哥,你都不知道。一些地方的稅務局查賬的時候,甚至都會先問那企業公司的帳是找誰做的。那必須是稅務體系的人,不然就等着倒黴吧……”
稅務部門黑起來那才是真正的黑。大環境如此持續着,這塊利益根本就不是外人能随随便便就伸手的。
不要說社會上本來就缺乏這種讓企業公示合理避稅的‘盤賬高手’,就算真的有了這樣的‘盤賬高手’,那些經商做買賣的人有幾個敢得罪稅務部門?就算背後有大背景的商家也不會跟稅務部門硬碰頭吧?
“這都還要等朝廷下制度,稅務系統接私活,這種事兒照誰說,都覺得不靠譜。就看朝廷什麽時候手起刀落了。”沈荃想到了系統内部的一些小道消息,稅務系統内部都有很多人覺得會是下一任内閣來操刀。今年應該是最後的好時候了,這次換屆是一個節點!
“不過這事兒倒是把會計這一行給炒的火熱,哥,你在外地你不知道。這兩年,每年六七月裏,全國各地的人都跑來上金陵商學院會計專業報名考試啊。這些人經過商學院的考核後,有的人成績優異,那麽可以獲得旁聽的資格,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連旁聽的資格都沒。就頂多是挂着金陵商學院的名頭參加成人高考。”
“有能耐有毅力的,就一科科跟着商學院的正規考生考下來,等拿到會計師資格證後,那就苦盡甘來了。”
“但大部分人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現在已經是承天五年,再有不到一年,也就是明年夏天,人家商學院會計專業的第一批學生就要畢業了。稅務系統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人家商學院畢業的專業人士,他們在商學院學了三年,雖然經驗沒有稅務系統的人豐富,可人家的知識點是一點不少。”
“到時候肯定有一場大沖突。”
“特别是明年内閣要換屆,稅務系統賺外快的日子我覺得長久不了了。”……
沈荃嘟嘟啦啦的說了一大堆,沈源全都聽進了耳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