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的雨點兒在屋頂窗戶上,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大地享受了一陣清涼。
雨後的空氣格外清新,房子、道路都被沖洗得幹幹淨淨,樹木顯得更青翠欲滴。
擡頭望着燦爛的日出,陳鍾盛眨着酸澀的雙眼,人明明困倦得很,卻偏偏半點也睡不着。
這短時間裏他與孫旭都是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躺在床上就像烙山東煎餅一樣,翻來覆去的睡不着。
陳鍾盛很清楚是什麽原因。
他和孫旭進來謀劃的事兒太大了。這事兒如果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可是他也不能眼睜睜的看着朝鮮的局勢不斷地敗壞下去啊。陳鍾盛沒有出将入相的偉大志向,他就是想在内務處的位置上一直到老,但是朝鮮的事情要是砸了,陳鍾盛還能在内務處牢牢地把持着一把手的寶座嗎?
他不久前才向皇帝轉交了李裀的内附表奏,結果沒有幾天李裀就翻臉不認人了,這不是在涮皇帝玩嗎?
而看看中國曆史上,但凡拿‘真皇帝’開涮的家夥,有哪一個能落得了個好的?
不想因之而沉淪的陳鍾盛沒猶豫多長時間,就下定了決心,幹一件大事,把朝鮮的局面挽回來。一條條消息被他散播到了漢城,就在李裀被毒前夕,安東金氏混亂王室血脈的消息已經快傳遍整個朝鮮了。
這個對于他來說并不難。
不過李裀本人的運氣的确很高,陳鍾盛指示内線瞅準機會下手,卻依舊沒能将他毒死。甚至差點将内線的身份暴漏,隻是李裀雖然躲過了一截,健康卻也受到了摧殘,更受到了大大的驚吓。整個人都病倒了。
如果沒有中國在一邊搗鬼,就朝鮮現在的局勢,王室注定成爲了擺設,但安東金氏、清風金氏、豐壤趙氏、潘南樸氏、青松沈氏、南陽洪氏、牛峰李氏等等大族彼此存下默契,保不準魏晉時代的門閥時代真就在朝鮮複生了呢。而且以朝鮮的情勢,王室的影響力在民間已經弱到了極點,時間拖得稍長,局面就會穩定下來。
人都是很容易動搖的,當原先的效忠對象變得不堪之後,人是很容易另投他人的,而且這些勢道家族本身在朝鮮就有着很強的影響力和名望,很受普通百姓階級的尊重,你切别管這些勢道門閥能否爲普通的朝鮮民衆帶來好處,可這份尊重就很容易變成習慣性的遵從。
也就是現在,漢城裏還有陳鍾盛這尊大神鎮場,而且這尊大神對于安東金氏爲代表的大家族始終交情淺淺,又有那麽多的小道流言遏制不盡,蠱惑人心,故而人心雖然動蕩卻根本沒有倒向勢道門閥。
陳鍾盛仰頭看天,惴惴難安。
畢竟是最後的幾天了,大事已至,心神不定也是在所難免。豐壤趙氏,清風金氏,骊興闵氏,海外藩國……
自己連框帶忽悠,糾集起來的這支‘大軍’能否成事真的很讓人擔心啊。
這不是突然到來的生死危機,一切都要在極短的時間内作出決定,片言決生死。他和孫旭要做的事情是在一國國都當中毒死其國君,搬到國丈,掌控其政局,前後布局、醞釀都需要時間,這種漫長的等待,反而是最難熬的折磨。他都不知道多少次誤把房間外的腳步聲當成來抓自己的朝鮮禁兵了。
有多少次,離開漢城,跑去開城或是濟州島的沖動都要把他的心給湮沒。陳鍾盛切切實實的體會到自己是塊什麽樣的材料了,那真不是做大事的人。
心裏太脆弱了,擔不起大事。
像現在這種事兒,再多幹一次,他就要神經衰弱了。
“大人,早膳已經備好。”
太平館内的朝鮮人已經不多,能夠接近陳鍾盛卧房的人更沒有一個是朝鮮人。在漢城,這一件事也成爲了陳鍾盛與名義上執政的安東金氏等家族矛盾的一個證據。
“把孫旭請來。我二人一起用膳。”陳鍾盛開始了新的一天的生活。随從沒有半點異色的退下,整個太平館現在還有誰不知道陳大人與孫公公突然的好的能穿一條褲子了。尤其是最近幾日,漢城的氣氛緊張了起來,陳大人與孫公公也整日裏湊在一塊。
做了最後的溝通後,倆人在飯後都消失在了太平館内。
金基大這個時候也在用早餐。
他之前在濟州島待得好好地,就個人‘前途’來說,濟州島真心比漢城勝出許多來,哪怕在他現在的官職是朝鮮的堂堂兵判。
兵判,也就是兵曹的一把手,換到中國就是兵部尚書。
朝鮮的官職在一定程度上都與中國相似,天、朝是六部尚書,他們就是六曹判書。反正是絕逼的高位,還酌情提升一品,該正二品爲從一品。
可是沒個卵用,手中除了一點禁軍兵權外,啥權利都沒有。
不過别看朝鮮的政局現在這般不穩定,漢城的經濟發展卻是勢頭很好地。
被滿清摧殘過後的朝鮮雖然百般凋零,但是無數貴人在漢城彙聚之後,供養出一地繁華還是做得到的。至少現在的漢城紅燈區裏就不僅僅是朝鮮妓生了,那日本的歌女,印度的舞女,也都是應有盡有。
金基大的身份已經足可以讓他前呼後擁的擺出幾十号人的大部隊來擁着他上朝了,朝鮮現在朝會的時間跟着中國在變,也已經該到了上午九點。
快近王宮的時候,金基大就越來越多的與人碰頭,一路過來,金基大俨然看到了十幾支正三品以上重臣的隊伍。
當所有人都在大殿外碰頭的時候,一個個背後有着門閥或是軍閥支持的大佬睥睨四顧,一股子‘打仗’的氣息已經沸騰。
金洪昌與金基大隔着五六丈,遙遙的打了個招呼。安東金氏與清風金氏的交情正處在一二百年來的最低谷,本該同是尊王派的兩個金家現在卻有點老死不相往來的意味了。因爲清風金氏明顯的親近中國,這讓金洪昌内心很有一種被背叛感。
時間臨近九點,所有人站好班位,一切就跟平日裏沒有什麽兩樣。
看着排列有序的文武官員,金洪昌覺得自己進來幾日的擔憂都是多餘的,整個王宮都在自己的控制中,整個漢城都在自己的控制中,自己還能有什麽事兒?
鼓号鳴響,伴着晨鍾之音,王宮大門緩緩開啓。
議政、贊成、參贊們打頭,一衆重臣魚貫而入。
景福宮,勤政殿,這本該是整個朝鮮的權力核心,但是大殿上首的寶座和次席特意增設的那個座椅,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主人了。倒是另一張座椅,時不時的還有人會出現。那是李裀在‘身體不好’之後,作爲他的代表出現的繼室——升平府夫人的位置。
朝鮮大君的夫人一般會封爲翁主、郡夫人,再晉就是府夫人,最後是國夫人。
雖然今天這三張席位上都沒有人,但朝鮮重臣還是要恭恭敬敬的跪拜的。
隻不過行禮之後,本該響起的禮畢的叫起聲卻沒有照常響起,而是響起了一陣雖然輕微卻清晰可聞的腳步聲。
金洪昌憤怒了。
這麽搞的什麽啊?
他毫不在乎的擡起頭,然後一雙眼睛刹那間睜得大大的,大大的。那腳步聲并不是他所熟悉的太監總管樸金榮,而是孫旭。
後者作爲中國使團中的重要人物,很長時間都奔波在外,聯絡起了好大一張網絡,給安東金家找了不少的麻煩,金洪昌怎麽會不認識他呢?
說起來金洪昌與孫旭還有一點小沖突,金洪昌很看不起太監,孫旭雖然是上國使團的重要人物,還作爲欽使代李皇後向李裀的繼室等宣旨,但沒了卵子的孫旭在金洪昌眼中還是不值一提。
而此刻孫旭趾高氣昂的站在丹樨前,目光看着擡起頭的金洪昌,臉上挂着滿滿的得意。
“汝之閹人,何以敢立衆大臣面前?”
“禁衛何在,速把此人拿下。”
金洪昌渾身都哆嗦了起來,這可不單單是氣的,更是怕的。孫旭怎麽出現在勤政殿了?整個景福宮都在金家的控制下,怎麽他一點都不知道消息?
這意味着什麽?細思極恐。
孫旭瞪大了眼睛,興奮得盯着金洪昌。看到金洪昌跪在自己的腳下,雖然那不是在跪自己的,可也讓他十分興奮。現在聽着金洪昌的聲音中更透着兩分驚恐,他渾身更是酥麻麻的,直若升仙。
“誰敢拿咱家?”
金洪昌的叫喊的确引來了勤政殿外守護的禁衛,可是從孫旭背後沖出來了人數更多地禁衛,并且對比金洪昌招呼來的禁衛手持的三股叉,他們一個個手中持的确是火槍。
整個勤政殿百官一片嘩然。
“勢道政治,勢道門閥?你們完了,你們全完了。”
孫旭手中拿着有一道旨意,“朝鮮大君敕曰:領議政金洪昌,自國難危機中首倡團練,創立義師,與金基正、趙漢采、樸載順、鄭明元等以儒臣從戎,曆年堅持,屢建殊功,後又克複星州、尚州等城,肅清慶尚道全境。……規複州郡,茲幸大功告成,清虜誅鋤,實由該大臣籌策無遺,謀勇兼備,知人善任,調度得宜。……賢名遠播,上國鹹聞。承蒙天、朝恩召,王命順之,以金洪昌爲赴華欽使,金基正、樸載順副之……”
孫旭這是在幹什麽?他這是在挖安東金氏的根。沒有了金洪昌,沒有了金基正,再去掉了樸載順這員幹将,安東金氏的‘江山’瞬間就會倒塌。而取代金洪昌的又是誰呢?
“兵曹判書金基大。多年從戎,剿賊無數,功績頗著。……躬冒矢石,克複失土,殲除鞑虜,堅忍耐勞,公忠體國……”所以金基大在金洪昌之後坐上了領議政的位置。
本來兵曹判書之前還有左右議政和左右贊成、左右參贊的,這裏頭金基正是左贊成,趙漢采是右參贊,可現在這些人裏除了一個被提到了的金基正外,餘下的幾個全都恨不得在大殿内直接消失掉,包括趙漢采這個安東金氏的好女婿。
“大君何在?升平府夫人何在?可是被爾等逆賊害了?”
安東金氏的這個繼室現在剛走到府夫人這個級别,但這卻是安東金氏對于景福宮掌控的象征,要是連升平府夫人也被制住了,金洪昌還怎麽能夠翻盤?
金洪昌在殿上旁若無人的怒吼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好女婿趙漢采,趙漢采是比樸載順地位更高的安東金氏外系領頭羊,同時他也是豐壤趙氏的嫡子,是溝通安東金氏與豐壤趙氏的橋梁。趙氏的整體實力遠不如金氏,但那也是金氏的一個臂膀啊。可現在看安東金氏的這個臂膀卻背叛了它的大腦!
“殿下與升平府夫人自安然無恙,金大人你何以胡言亂語?”
金基大深吸了一口氣,站了出來。
他知道,今天的勤政殿就是他表演的大舞台。這一場戲壓上了整個清風金氏的所有籌碼,是他們與陳鍾盛串聯在一起,又安通豐壤趙氏,這才在不知不覺中控制了整個景福宮。
畢竟他的妹妹才是名義上朝鮮國最最尊貴的女人,是正兒八經的先王後。
安東金氏控制了漢城名義上的朝局以後,雖然對景福宮**外外進行了甄别,但是要把金氏這個做了十餘年世孫嫔,尤其是做過一段真正擁有實權的世孫嫔、先王後的人脈全部清除掉談何容易?
而朝鮮還都漢城之後所整編出的宮廷禁軍,裏面很是有一部分就是清風金氏控制的人馬。清風金氏才是陳鍾盛能夠一舉掌控整個景福宮的關鍵。
金洪昌的腦子一點不笨,立刻就想到了其中的關鍵,“金基大。誰給你那麽大的膽子?!你知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
金洪昌的手指顫抖着,幾乎指到了金基大的鼻尖上。
金基大神色不動。
這就是敗犬之吠,沒見其他的重臣就沒有一個叽叽的嗎?就連被金洪昌招呼進大殿的禁兵在金基大站出來之後,也乖乖的束手就擒。以有心算無心,那就是如此。
之前先是李裀中毒,然後是滿城的流言蜚語,還有陳鍾盛一次次求見李裀被據後的表現,安東金氏的眼睛都盯到了外面,他們忽略了最最要害的内部。清風金氏根本不需要全盤的策反宮廷禁軍,他們隻需要掌握幾個要害位置,把聽自己命令的一些人安排到正确的位置上,然後一切就都ok了。
終于可以放下心來了,金基大想着。
整個朝鮮勢力的代表都在這裏,這一下子就全變成人質了。等到外面的人知道了,安東金氏的黨羽就算控制漢城城防軍,他們就敢直接進攻嗎?
别忘了,清風金氏在漢城也是有着一定力量的。而且就在漢城一水之隔的西面,那裏就是骊興闵家的地盤,對比清風金氏,闵宏鎬才是上國在朝鮮豢養的一條忠犬。
……
漢江之上,一支打着駐朝漢軍旗号的隊伍正乘船溯江而上。
闵宏鎬站在帥船船艏,涼涼的江風吹動着他的胡須。“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楊文憲真做了一首好詞啊。”是非成敗轉頭空,他闵宏鎬臭名昭著,被無數人罵了一年又一年,可現在他抓住了機會,那就全部洗白了。
安東金氏,金洪昌……
再好的聲名今天過後也被全部碾落塵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