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廷洋看着泗水碼頭上歡喜鼓舞的南洋華人,那舞獅的隊伍和連片的鞭炮,大紅的彩綢恨不得挂滿整個碼頭。眼睛裏閃過一抹不可察覺的冷漠。
這些南洋華人現在是這麽的興高采烈,卻不知道在很多水師官兵眼中,他們的行爲都充滿了可憐與可恥。
從唐宋開始,就有華人開始在南洋開墾,一直到鄭和下西洋時候,可以說華人地位在當地達到了一個巅峰。
但是随着朱明撤銷了舊港宣慰司,南洋華人的地位就開始在當地迅速下落。等到洋人打過來的時候,這些華人的地位已經實際上落到了土著貴族以下,跟土著猴子們沒有什麽實質上的差别了。
這是什麽樣的一種精神狀态演化來的結果啊?
别說是歐洲人的殖民開拓是有着國家作爲後力,中國人在南洋千百年的影響力也不是白瞎的。這些人跟歐洲殖民者的差距就那麽的大嗎?
同樣是明朝人的汪直,号稱五峰船主,定居日本平戶(今屬日本長崎縣),自稱徽王,僭号曰宋,部署官屬,鹹有名号。控制要害,而三十六島之夷皆其指使。常備精銳武力可達5000人!甚至強于部分戰國中的小大名,鼓動起來更是能有十萬多人。
這是不殖民的殖民啊。
這個例子如果不具備普遍衡量價值,那還有李旦和顔思齊等人。漢人移台的大潮就開啓于他們手中。
不然的話,中國還真有可能就讓洋人提早二百年殺到眼皮底下了呢。
你甭說彎彎的土著比不得南洋厲害,在很多的水師将士眼中,那完全是有沒有那個心的問題。
一個是割地爲王,另一個俯首苟且。
一個是河仙鎮過的有滋有味有尊嚴有體面的莫家,另一個就是在馬尼拉、在巴達維亞被挨戶搜捕,不論男女老幼,捉到便殺的可憐蟲。
到底是怎麽樣一種思想,讓一代代南洋華人淪喪,不僅對洋人低頭,最後也徹底的對土著貴族低頭呢?
這是一個很大很大的課題。
南洋水師的人馬絕大部分來自兩廣福建三省,按道理說跟南洋華人都是老鄉,但看到南洋社會的諸多描述之後,很多人也氣得要死。
既哀其不幸,又恨其不争!
“說到底是骨頭不硬。而這時間一長,南洋的華人就自然而然的把洋人當官老爺了。民不與官鬥,這可是咱們中國人的老傳統!”
葉廷洋的副官趙彥很看不起南洋的華人的。他實在不能理解南洋華人的處世态度。在西班牙人和荷蘭人手下吃的苦頭還不夠多嗎?怎麽就還不見他們吸取教訓呢?
當然,這個出身泉州的右校尉還持着一個很少數派的觀點,就是軍中有一些人對于南洋華人明朝中後期地位、實力的衰弱,非同一般的認知——都是鄭和的禍禍。
是鄭和把陳祖義給幹掉了,幹掉了這股南洋地區最大的漢族武裝,因爲鄭和是天方教信徒,他在給天方教開路。而南洋的綠化,也就是明前中期的百年裏完成的。
這一觀點是很少數很少數派的。雖然從馬六甲蘇丹國的曆史上看,鄭和确實在馬六甲蘇丹國的建立過程中起到了很大很重要的作用。
但要說他殺陳祖義,滅其部五千餘人,是爲了弘揚天方,到底是過于荒誕了一些。
葉廷洋的副手在一旁接着道:“甭管是啥理由,一句話概括,沒種!就是沒種!”南洋華人的數量并不少啊,落得現在的下場,原因絕對有一部分在于自身。
幾人的說話之間,艦隊已經靠上了泗水港碼頭,碧水藍天,船隻如梭。
站在高高的船上,所有的人都能輕易地看到城市内一個又一個的天方寺,一些建築還尤其的宏偉壯麗,伫立在當地一大堆一大片雜亂無章的土著破爛建築當中,巨大的圓形寶頂反射着耀眼的光澤。
這裏土著的普通建築多是竹木混制,港口區還有不少中國式的院落房屋點綴在其中,比起那些簡陋低矮的竹木房,這些宅院顯得很上檔次,是那麽的富貴。
港口的建築更少不了西式的小洋樓,非常典型的歐洲風味,訴說着這座城市的主人歸屬。
海面上都是星星點點的船隻,漁船一類的小船很多很密。爪窪風物,泗水是其近海運輸的一個節點,碼頭船隻較之婆羅洲可勝出了一籌。
當地的土著大船不會造,小船卻玩得挺溜的。
這種小到獨木舟,大到漁船一類的東東,跟棉蘭老島的土著劃着去偷襲西班牙人的船隻沒有質的區别。
港口周圍苦力水手各色人等紛紛往來。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各種各樣的聲音混雜在一塊兒,遠遠的飄到了海面。
中國艦隊來的挺突然的。它們的到來讓本地的華人欣喜若狂,也讓很多的土著噤若寒蟬。但是千萬别把這裏的土著全部歸爲一類,就拿泗水港口的土著來說,他們才不管中國人來的目的呢,對于他們而言,最最重要的事情是載着滿船的水果去船邊兜售。
這可是他們主要的收入來源。
順帶着也能看看熱鬧,那些華人歡迎聲勢搞得很大,噼裏啪啦的鞭炮聲傳了來,一群人挑着紅綢,挂着鞭炮,吹吹打打。
四艘懸挂着青天白日滿地紅旗的中國水師戰艦停靠上了泗水碼頭,還有兩艘驅逐艦在港口外海域轉悠。荷蘭人也出現在了碼頭上,中國水師戰船的突然‘訪問’的消息以風一樣的速度傳遍整個泗水城。華人街區裏到處都是鞭炮聲。
岸上幾個荷蘭殖民政府的官員,都陰沉着臉的看着那船舷上束手挺立的精壯士兵。甭管他們有多麽的不高興,荷蘭人卻必須搞清楚中國人的打算。
一下子竟然來了六艘戰船,來的速度還那麽的快。這讓荷蘭人想不到。
他們還以爲能多拖延幾日,而日惹蘇丹明顯就想立刻将那個中國商人燒死,以此來洗刷恥辱。在荷蘭人想來,泗水的中國人跟土著,跟土著背後的日惹蘇丹,可能明天就會發起沖突。那樣一來,中國戰船就算全都來了又如何?
血已經流下了,中國人會善罷甘休麽?
不願意?好麽,我讓開路。你們兩幫人去打麽。荷蘭人到時候會樂死的。
與中國人起了如此大沖突的日惹蘇丹絕對會與荷蘭人團結的更加緊密,中國人的威脅不是日惹蘇丹能夠輕輕松松扛下來的。而眼下這個時間段又正好是爪窪這裏的雨季,火槍不見得就比土著人的狗腿刀好用。
日惹蘇丹也有着地理地勢優勢,還有着絕對的人數優勢,中國人就算最後把這一仗打赢了,也會付出慘重代價。
巴達維亞自從收到英國人的提醒後就一直在蓄謀着反擊。
眼下的這個突發事件簡直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可是中國人來的太快了。
泗水的土著和華人還沒有正式的沖突起來……
“上帝啊,中國人來的太快了。我們還沒有一點的準備。”
“我們的艦隊還都在巴達維亞。”
泗水監事簡·羅庫森抱頭哀叫着。打擊來的太突然,也太嚴重了。中國的這支船隊完全能夠輕易地奪取整個泗水城。
市政廳裏,泗水守備隊的司令,陸軍少校菲利普斯握緊拳頭叫道:“閣下,我們必須有所行動。我們必須立刻激化土著和華人的沖突。否則我們的計劃就全部泡湯了。總督閣下還等着我們的好消息呢。”有着六艘軍艦的士兵做依靠,日惹蘇丹未必就跟與中國人硬抗。
必須立刻讓土著與華人結下不可化解的仇恨,讓他們兩邊想談都坐不到一塊去。
“不行。那會毀掉泗水的。中國人的軍艦就停靠在碼頭,他們會用最嚴厲的手段來反擊和報複的,到時候整個泗水都會化作廢墟。”
泗水監事簡·羅庫森可沒有軍人的果斷。而且很重要的一點,他自己在這塊土地上擁有着巨大的利益。
泗水是爪窪島上的第二大城市,繼續計劃的後果是極可能讓這座很重要的城市化作一片的廢墟,這可跟荷蘭人之前的打算有些不同。
但是守備隊司令菲利普斯顯然不這樣想,在他看來羅庫森這完全就是在犯罪,他在膽怯。“監事先生,你是在懼怕那群可惡的野蠻人嗎?”
“就算泗水城被中國的大炮轟成一片廢墟又如何?隻要這一片廢墟在公司的手中,這就是勝利;不然的話就是在對公司犯罪。那些愚蠢的猴子是沒有膽量來面對槍炮攻擊的,他們的激情很輕易的就會被中國人鎮壓下來,中國人會尋找借口插手爪窪的。”泗水城跟日惹蘇丹可不一樣。
“可要是不立刻挑動兩邊的矛盾爆發,那些土著猴子會被中國人吓的像老鼠一樣溜回自己的老巢。然而中國人的問題不會得到立刻解決,中國人如果以此爲借口在泗水城留下了一支軍隊……”
“你絕對會被總督閣下吊死的。”
雖然少校說的很有道理,但是他說話的語氣實在羅庫森感到傷自尊。可是作爲一個頭腦很清醒的人,羅庫森卻知道少校說的對。
按照本來的計劃,在華人與土著猴子發生沖突的時候,荷蘭的殖民軍和警察會先放任一段,然後立刻站到中國這邊的立場,對任何暴亂土著采取嚴厲鎮壓。力求不給中國人留下半點口舌!
羅庫森的臉色已經在發黑!可從他口中說出的話是:“那就如你所願。”
……
作爲中國艦隊的對外聯絡代表,趙彥下船了。荷蘭可沒有對中國宣戰,所以他們不能也無力阻止艦隊停靠泗水港口,也不能阻止趙彥下船。
趙彥是船隊總指揮葉廷洋的副官,之前說了泉州人,又因爲姓趙,自诩是趙宋之後,對于南宋末年在泉州屠戮無數趙宋宗子的蒲家人深惡痛絕,恨屋及烏,對于天方教也十分看不順眼。南洋土著不僅給洋人當打手,還信天方,趙彥簡直覺得這些人多活一天都是浪費空氣。
趙彥帶着幾個人走向碼頭迎接的荷蘭人。眼睛掃過一旁的華人,後者鑼鼓敲的是更加起勁了。
“幾位先生,我國政府對于多名中國公民在泗水所遇難一事感到十分的不滿。我方認爲泗水爲貴國的殖民地,處于貴國的掌控之下,發生如此慘劇,貴方必須需要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同時我國政府也在這裏莊重的宣誓,任何手上沾染了中國鮮血的人,都将會遭到罪有應得的懲罰。”碼頭上華人的歡呼聲更加響亮了,剛剛停歇了的鞭炮聲再度鳴響來。
“千萬不要認爲我方這是在說笑話。我方希望貴方能夠認真、慎重的對待這一問題。我方會在泗水停駐一段時間,用以調查事情的經過。希望貴方能在最短的時間裏提供出一份詳盡的事件報告。”
碼頭上的歡呼聲如若雷震,遠遠的都傳到了市政廳。
不知道怎麽的,羅庫森心底裏突然生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碼頭上華人的歡呼聲是那麽的大,對于泗水市政府可是一個很不妙的信号。
沒過多久,羅庫森派去碼頭迎接的一個政府辦事員就快步的走回議事廳。
“中國人在碼頭上舉行了一次不是演講的演講,态度十分強硬,在碼頭歡迎的華人們都要瘋狂看。”
“他們認爲公司對于那場事件應該負有很大的責任,因爲泗水是我們的殖民地,是被我們所控制的地方。讓日惹蘇丹的手下成群結隊的闖進來,實施那般血腥的暴力是很失職的一件事。我方必須對失職人員給出嚴肅的處理,同時對于死難的華人做出必要的賠償。”
“中國人說中國政府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手上沾染着中國人鮮血的人。日惹蘇丹必須對于自己的暴行付出慘重的代價。”
“而對于整個事件,他們要求公司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們自己也會對此事展開調查,以核實情況。所以他們這支船隊需要在泗水停駐一段時間,他們要求在碼頭駐軍,讓我們給劃出一塊區域來……”
辦事員的話音還沒有徹底說完,就被羅庫森給粗暴的打斷了。咖啡杯他羅庫森掃落地上,摔得粉碎。“不可能。泗水是荷蘭的泗水,沒有一寸多餘的土地會給中國人駐紮。”
羅庫森額頭上滲出了一層明汗。
萬幸啊,萬幸。中國人竟然直接要求在泗水港駐紮軍隊,他們的野心比魔鬼都大。萬幸自己聽從了菲利普斯的建議,不然的話公司一定會弄死自己的。
“你立刻返回碼頭。告訴中國人,讓他們來市政府與我面談。但不能多帶衛隊。”
羅庫森在辦事員掉頭走出議事廳之後,立刻招呼自己的秘書,“去告訴菲利普斯,讓他準備行動。”借着這個不是機會的機會,直接把火藥桶點燃吧。
……
泗水一處土著聚集地,幾個黑瘦的男子聚集在一間屋子裏,這幾個人說話用的卻不是土語,而是不怎麽标準的南京官話。
“荷蘭人絕對在搗鬼。這流言突然的就傳播起來了。蘇加諾和阿克巴爾這兩條荷蘭人的走狗已經在召集人手了。”說着這人揚了一下手中簡陋的甘蔗砍刀。
這就是武器!“他們要動手了!”
“那些猴子就不怕咱們的軍艦嗎?”一個人驚愕的問道。
雖然房間裏每一個人的内心中都在湧動着即将完成任務的喜悅。但他們也真的奇怪那些土著猴子的選擇。
“這些狗屁不懂的猴子認爲咱們的軍艦沒有荷蘭人的高大,炮口也沒有荷蘭人的多,不會是荷蘭人的對手。認爲咱們不敢直接開炮轟擊泗水城。”
“那咱們就先不動手。看蘇加諾和阿克巴爾怎麽做。如果他們做了。你們就迅速撤回……”眼前的這幾個看着很像土著的人卻是正兒八經的漢人,隻要把自己曬得更黑一些,能說一口流利地道的土話,很容易這些個軍情局的精英就混進了泗水的土著人群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