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一處據點裏,正襟危坐的唐飛鵬凝神聆聽着他下手三野平北的訴說。後者明面上的身份是長崎港口屈指可數大貨商,但三野平北是在唐飛鵬的幾次出手幫襯下才走到今天的位置的,唐飛鵬來到日本的第二年就将這人收入了囊中,且在明面上唐飛鵬一直與三野平北保持着全然沒有接觸的‘清白’。
那麽爲什麽唐飛鵬與三野平北的勾搭速度如此之快?三野平北在沒有遇到唐飛鵬之前也是一戶富商,吃喝不愁,家有餘财,爲什麽選擇了唐飛鵬?後者到達日本的第二年,那時的唐飛鵬還遠遠沒有現在的聲勢和力量。
這不是因爲三野平北那一口帶着南京口音的中國話,也不是因爲三野平北本身就是一個見利忘義的小人,而是因爲三野平北是中國之後裔。他拿出了自己傳承四百年的家譜,從明初跟着朱洪武做上了百戶的第一代祖先開始,至今整整二十二代人。
三野平北的漢姓是王,祖上爲大明百戶。八旗南下,南京城破後他祖上在沿海一帶堅持厮殺了十餘年,唐王、魯王政權都跟過,最後追随張煌言。而一百一十年前,随着永曆帝、監國魯王、鄭成功、李定國等人的相繼死去,張煌言見大勢已去,于南田的懸嶴島解散義軍,王平北的六世祖帶着他的高祖東渡日本。
至于改姓,“朱舜水的後人都改姓了,我們王家又算什麽?”
王平北對此一臉苦澀,對日本已經有一定了解的唐飛鵬對此也很看得開。因爲日本社會是有着很強的排外性的。雖然他們學着中國文化,很多的高層貴族乃至一般的中層武士,都會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熟讀四書五經,寫一筆流利的中國字。但他們還是隐約的排斥華人。那些在明末逃難日本的大明遺族,一代、兩代、三代後,都紛紛該換了日本姓氏。王家也不例外。但是在王家的族譜上,那還是用着漢姓的,這樣的情況在日本也很多。就那長崎的唐人坊來說,都是如此。從王家的族譜上看,唐飛鵬看到三野平北他的曾祖是平清,他的爺爺是平金,他的父親是平建,他的大兒子是平乾。
這是一個‘小人物’在曆史的宏達背景下一百多年的堅持,唐飛鵬對此是非常感動的。他毫無保留的幫助三野平北在發展壯大中渡過一個又一個難關,而三野平北也沒有讓他看錯人。
時間轉回到昨天中午,長崎的三井兌換店。這裏展開的一番談話是今天三野平北來見唐飛鵬的重點。
三井兌換店是日本商業望族三井家族的支柱産業,三井家族的創始人來自日本三重伊勢松阪的三井高俊。他在王家移居日本的十年後來到江戶開辦吳服經銷店,也就是和服店,又過一個十年後開始兼營錢莊。随後的日子裏三井錢莊的規模逐步擴大,最終在六十年前【康麻子晚期】發展爲以經辦銀錢彙兌業務爲主的三井兌換店,并資助各地的大名,代征貢米,受地方大名和德川幕府的支持和保護,成爲特權商人中的一員,從而快速緻富。
王平北以一副謹小慎微的模樣面對着三井石,三井石将王平北的謹慎看做理所應當。三井家族無論是從總體實力,還是在官面上的根基,都遠遠比王平北深厚。三井石沒有試探不試探的,幹脆利落的把自己的意思合盤托出,說道:“三野君從事港口商貿多年,與中國上海的商貿銀行常年有業務往來。想必對于銀行經營不算陌生吧?”
“略知一二。”三野平北臉上謙遜中适時的流出一抹驕傲,因爲有資格拿到商貿銀行甲級信用評估的日本商人滿打滿算也不超過一支手,三野平北就是其中的之一。
“中國的銀行業已經蓬勃發展起來,從最初的中華銀行,到現在的私人銀行,中國人利用銀行賺取了大筆的利潤。不知道三野君有沒有興趣參與到日本銀行的創立中來了?”三井石真的很開門見山,直抒話題。
銀行這一金融機構的升級産業,在兩年前三井家族就注意到了,去年的時候,銀行的事情三井石正式籌辦了起來。不管是官方的‘意見’,還是自身實力與産業的整合,一年的時間,三井家族就在爲此而努力。
雖然三井家族做不到中國私人銀行1000萬的注冊資金,但隻要得到幕府和地方大名的支持,配合着三井兌換店的口碑和影響力,他們就是半點本錢也沒有,也一樣可以做得起銀行來。眼看着就要真正揭開大幕了,三井家族也開始不惜代價的廣泛‘撒網’,搜羅着每一個懂行的人才。
其實銀行還隻是一方面,中國現在又開始炒熱了‘證券交易所’。完全可以預見的,這也是一個賺大錢的東西,從作用上看,有了這個交易所,就可以通過金融手段對手中的一批産業進行資本重組,最大限度地榨取利潤,将這些資産優化。所以三井家族需要聯絡更多地人,将更多地大商人、大名,拉上自己的戰車。三野平北就是其中之一!
現在的日本,完全還沒有這種證券交易所這一産業出現,商人們交易手裏的股份、産業,基本上都是在酒屋,甚至是自己的家裏進行。三井家族最初的計劃隻是銀行,但接觸到證券交易所之後,又從相識的荷蘭人那裏套取了一定的情報後,他們就抑制不住内心的野望,将證券交易所也寫到了自己的計劃書上。如果三井家族的構想真的成立了,他們手中就将握着日本經濟的命脈,當然三井一族不可能全部把握,但隻要一部分,隻要一部分,他們的地位就将得到徹底的改變。
雖然這隻是一個構想,能不能實現還不能保證,整個三井家族卻準備着全力以赴。
縱然三井家族與中國的實力相比差的太遠太遠,同樣的做法,中國可以受益豐厚,三井家族卻有可能賠個底朝天。
三野平北聽到三井石關于組建銀行的建議後,沉吟良久,面上他不動聲色,心裏卻大吃一驚,接着又覺得這是一個搞日本的好機會。因爲他知道長崎的對岸,一千五百裏外的上海,很快的中國就要發行紙币了,到時候三井家族的銀行如果也成立了,他們會不會也發行紙币呢?
三井家族的兌換所,經營京都和江戶等地的彙票交易,就像晉商的票号,是日本最早的有組織的金融機構。五六十年裏,幕府依靠三井将銀兩從長崎到大阪到江戶,大大縮短了時間,還降低了風險,三井家族也由此獲得了地方大名和幕府的信任。
所以三井家族如果成立了銀行,繼而發行有保證金的銀行券,也不是不可以的。這銀行券與紙币之間有着就是有着再大的不同之處,兩者之間也是有着相通之處的,紙币就是由銀行券蛻化出來的。中間可是學問大大的有,而日本就現在的金銀比值,真的搞出了紙币來,那場景就太美妙不過了。
當時的三野平北組織了一下言辭說道:“銀行不是說開就能開的,一是要資金雄厚;二是要有合格的經理人才;三是要信譽良好;四是要天下時局太平。”而這些東西對于三井和現在的日本似乎都不成問題,隻要中國不對日本真正的動手。“如今看三井家是完全符合。既然貴族已經走通了幕府和各地方大名的路子,承蒙看的起三野,我三野平北願意看到一個屬于日本的銀行出現在長崎。”
“鄙人也在經營錢莊,閣下應該知道,最近兩年三野錢莊的資金二度有了巨大的難以令人置信的轉變,讓三野錢莊的發展插上了一雙翅膀。剛剛涉及到錢莊業務的我并沒有太過傑出的經營,依靠的隻是源源不斷地資金。而這些資金來源說起來也十分簡單,我所做的不過是以低息從中國上海的商貿銀行套款,然後以高息出貸,從中賺取差額利潤,我甚至都沒怎麽主持過錢莊的具體事務。”三野平北是全日本都屈指可數的商貿銀行的甲級信用商,從商貿銀行的貸款利率當然要比乙級、丙級、丁級的要低了,而中國銀行的利息對比日本又要低一截。隻要他能夠保證按時償還貸款,當然可以用商貿銀行的錢來爲自己賺錢了。
“原來如此!”三井石恍然大悟。
三野平北的錢莊是近幾年裏日本發展最快的錢莊,資金源泉充沛的令人難以置信,雖然跟三井家族的兌換所還有很遠很遠的差距,卻也在三井家族調差三野平北的時候受到了本家很多人的關注。而且三野平北的資金來源不明,這也是三井家族爲什麽把三野平北放在最後頭才來找上門的一個原因。
他們可不是查到了三野家族是華裔的事情。
在德川幕府閉關鎖國的一百多年裏,作爲幕府好基友的日本佛教在整個日本社會從充當着很重要的角色。幕府培育佛教,把佛教當做整肅一神教的工具,幕府要求一神教徒必須改信佛教,稱爲宗門改。全國人民都必須作爲施主編入當地寺院類似戶籍的宗門人别改賬之中,稱爲檀家制度。而誰要出遠門的時候,則必須先由你所在佛寺開出某某不信一神教的證明書,被稱爲寺請制度。簡單說,德川幕府時期的佛教寺院,很大程度上就是派出所。或者說德川幕府其實并沒有培育佛教,他是在培養片警……
遷移到日本前的王家本身就是佛教徒,一百多年的時間裏靠着雙方不斷加深的‘友誼’,在長崎福濟寺的存檔中根本就瞧不出半絲兒他們是華裔的記錄。
當然了,王家能做到這一步實際上也跟福濟寺的來源有很大的關系。這座寺廟俗稱泉州寺或是漳州寺,是由福建的漳州、泉州僑胞發起創建。寬永五戊辰年(公元1628年)中國僧人覺悔,在弟子了然、覺意的陪同下來到長崎,在岩原村主的土地上建一寺廟,奉祀天後聖母,這便是福濟寺建立之始。随後的第二十個年頭,由原籍福建漳州府龍溪縣的唐通事颍川藤左(本姓陳)與同鄉人集議,延聘泉州府安平縣籍的僧侶蘊謙戒婉前來住持,擴大該寺,廣建廟堂,規模宏大華麗,一時成爲長崎港最壯觀的寺廟。之後的百多年裏,該寺都是從中國延聘漳州、泉州出身的高僧任住持之職,其中有不少是擅長書法繪畫的高僧。他們都留下了不少畫幅和墨迹,延寶九年【西曆1681年】,長崎發生******,諸多的書畫墨迹被出售,每天煮粥赈濟饑民。
在中日矛盾還遠沒有走到明治維新之後的時代裏,在長崎的唐人坊還是當地日本人眼中富人别墅區的時代,王家要遮掩一下自己的身份太簡單了。自然,這裏面有三井家族實力還相當有限的原因。
王平北實際上就是一個金融掮客,幹的就是高利貸的經營,當然手段要高明,可風險也大,如果沒有一定膽量和手腕是沒有辦法從事這種投機生意的。
但這不僅沒讓三井石感到失望,反而讓王平北受到了三井石更真摯的召喚。因爲用人想來唯才是舉,而不是單純看重血脈的三井家族,從來不怕自己的手下人或是合作對象精明高超。
“三井家族的銀行在下個月就會正式成立,日本人開銀行,銀行券、支票是一定會發行的,紙币或許也過不了多久。”王平北不認爲有什麽人能抵擋的住三五被的利潤。
紙币與保障金,再加上政府信用,一兩銀子發行個三五兩銀子的紙币,不要太輕松了。“現在上海的日本人應該已經見到中國紙币的模樣了。”
“這消息如果傳回日本,三井家族即使能忍受得住,幕府也會忍不住的。”
“可以預見,德川幕府一定會插手進來。那些地方大名,尤其是債台高築又有着武力基礎的外樣大名們,也一定會插手進來。”日本并不是一個統一的國度。
王平北現在完全不把自己當做一個日本人來看待。祖宗的影響還在,中國的實力也完全碾壓日本,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選擇當一個日本人,而不做中國人。在他知道陳漢的太子殿下,現在的皇帝陛下要搞日本的時候,他就已經把日本放在自己的對立面了。
在日本生活了三十五年的王平北也從來沒覺得‘天皇’兩個字和‘九州島’這個地理名詞是那般的刺耳朵,現在的他卻是一想到小小的日本君王竟然敢自稱天皇,就氣不打一處來。且‘天皇’這個稱謂還是當初李治的名号,李治死了才十年,小日本就拿起來用了。
一想到這個民族一邊跪着對唐宋中國屈膝磕頭,喊着‘爸爸’,一邊卻帶着‘天皇’的帽子洋洋得意,自吹自擂,王平北就禁不住惡心。簡直是讓人嘔吐!
所謂‘屁股決定腦袋’,看看現在的王平北,這句話真的是再正确不過了。
“嘿嘿,日本人什麽時候搞紙币我不知道,但要是把日本人搞紙币的消息傳回國内,陛下一定會忍個三五年!”等到整個日本都開始用紙币了,等到日本地方上的外樣大名也開銀行發銀行券,甚至是發行紙币了,那再對日本動手,整個日本的經濟都會崩掉吧?
在日本這麽多年,唐飛鵬很清楚日本外樣大名與德川幕府的真實關系。那就像強盛時候的中原王朝與北疆遊牧民族,滅不了,隻能羁縻。而當中原王朝沒落的時候,那些當初臣服在腳下的北疆異族就會再次向着中原張開滿嘴的利牙。
對于薩摩、長州這些百萬石的強藩來說,他們與德川幕府可沒什麽真正的忠誠。何況現在的外樣大名哪一個不是欠了一屁股的外債?他們會眼睜睜的看着德川幕府拿紙當錢用,而自己無動于衷嗎?
日本會有的樂子瞧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