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已經八十有八,年近九旬的老爺子受到陳鳴如此高評價後,可以說得上是名利雙收,就是連家族後人的未來也有了保障,完全可以真的休憩了。隻是他沒有這麽做,精力旺盛的楊屾還在爲山陝的封山育林盡着自己的一份力。
出生在康熙二十六年的楊屾從來沒有想過大青果藥丸,畢竟他在記事的時候,滿清初期的危機就都已經給康麻子解決的差不多了,一生絕大部分時間就徘徊在陝西的楊屾看到的都是大青果蒸蒸日上的一面。所以當複漢軍起兵的消息傳到陝西,楊屾莞爾一笑,就以爲陳家隻是一班狂徒,在這盛世之間起兵造反,豈不是自取墳墓?别看現在他們攻城略地甚是興旺,卻旋興旋滅,不成大器。
可現實卻總狠狠地抽打楊屾的臉,一次次的戰鬥,大青果一場場的失敗。陳鳴從江南回師湖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滿清卻未能抓住這時機,一舉拔掉南京,最終使得南天地陷,而這隻用了短短三四年。消息傳到興平桑家鎮養素園的時候,楊屾就知道,自己大謬特缪,這大青果危矣了。
即便天下南北朝對立,老巢就在豫西南的複漢軍也占盡了地勢的便宜。絕對是一副再興漢室的北伐局面,一如當年的明太祖。滿清就算是立足于北方也拖不太長遠。結果大青果藥丸的功效比楊屾自己預料的都要快,複漢軍多出了一種叫火龍彈的武器,讓滿清仗之固守城垣的法寶戰壕溝,搖身一變成了埋人的大号棺材。
短短兩年裏,複漢軍追亡逐北,盡取直隸之地。
當複漢軍的人馬從山西殺入關中的時候,楊屾就寫信給自己的學生們,抵抗什麽的都趁早收起來吧。螳臂擋車,自尋死路。而且滿清說到底他也是異族王朝。
楊屾在興平桑家鎮養素園内設館教學幾十年,先後從學弟子達數百人,遍布整個關中地方,那就是一張巨大的關系網啊。雖然這年月裏能跟着楊屾學農的,并沒幾個是真正的大戶出身的子弟,但多少也是地主階級了。即使他們各自的實力相當弱小,但他們的配合也給複漢軍有效的建立起地方秩序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楊屾如果再年輕二十歲,陳鳴也敢大用他,但現在他真的太老了,快九十了,他的兩個兒子都是垂垂老朽了。這年歲就算在21世紀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眼下這封山育林工程楊屾隻是挂着‘顧問’的頭銜,真正辦事的是他的徒子徒孫們。
所謂‘農林不分家’麽。楊屾在桑蠶農事上大有學問,對于樹藝、畜牧也不陌生,有着很深的研究與實踐。他更考慮到關中園圃久廢,樹藝失法,心存追仿素封之意。建立“養素園”,作爲教學、樹藝、園圃和畜牧的研究和實踐基地。養素園大約在雍正六至八年間建立。園周圍栽種桑樹和用材樹木,園内間套種各種果樹、蔬菜和藥材;園中央鑿一口大井,安裝有水車,供抗旱澆園之用。園内蓋有房舍,設學館,藏圖書,儲學育才。這裏也是楊屾從事農事研究試驗和學術著述的場所。
陳漢現在在農業上的調整不大,主要是山陝的封山育林,還有來日的防風治沙。這些才是重中之重,如今草原上已經開始種苜蓿,還有青貯飼料,這些都是楊門子弟大顯身手的時候。反正未來二三十年裏,中國農事上頭是難有人越過楊門的了。
手中捏着最新一期送到的《中原日報》,臨汾【平陽府城】城南一處安靜的小院中,楊屾的臉色沉凝着。
面前坐的是楊屾的大孫子楊思成,讀書不成,半道轉學,今年已經五十歲了。農學上的道道說不上專精,比起楊屾的得意弟子們來是差得遠了。但楊思成卻是楊屾後代中少有的能拿得出手的人物了。
楊屾不差錢,不然他憑什麽建‘養素園’哪?而且他自身也是讀書人,儒家就這點牛逼,發展到明清的時候,已經把整個中國的所有‘文字’都兼并到自我當中了。
楊屾是農學家,但他在成爲農學家之前還是一個讀書人;他在成爲農學家之後也還是讀書人。楊屾師從李颙,後者的名号陳鳴是第一次聽說,但這個李颙是與孫奇逢、黃宗羲并稱“三大儒”,不仕清麽【那咋不去死呢?】,後半生主講關中學院。楊屾頗得其師理學心傳,尤其是李颙重視實學和“經世宰物以爲用”的見解對他深有影響。後來楊屾以農學家成名,但對于他自身來說,農是要附在儒之上的。
楊家子弟都是學文走科考之路,但應該說是沒那個天分和運氣吧,楊屾子孫後代數十人,在大青果藥丸之前,隻出了一個舉人仨秀才。然而這并沒有讓楊家子弟灰心喪氣,而是繼續一門心思的埋首四書五經,對于楊屾的那一身農學本事,隻是視爲雜學。
楊思成也是在科舉無路之下,才跟着祖父學了十幾年,爲的是在楊屾走了後能繼承養素園。當然,現在楊家的‘家風’已經改了,年輕一輩全都鑽在農學裏不出來。四書五經已經廢了,那麽被新朝十分重視的‘農學’與楊屾這幾十年裏積累下的無數資料,就成爲了他們踏入官場最好的‘敲門磚’。
不過現在緊張的看着自家老爺子的楊思成可不是因爲官場上的什麽事兒而讓楊屾煩心的。讓楊屾煩心的是這報紙上的消息,新朝竟然下了法令——禁止非金屬貨币類金銀在市場上流通。也就是說從今天以後,那銀元寶金裸子之類的東西就不再是‘錢’了。
“祖父,這新朝說的也挺明白的。貨币就是一般等價物。”楊思成看着手裏的報紙,念着:“貨币從商品中分離出來的充當其它一切商品的統一價值表現材料的商品。”很别扭是不是的?但楊思成懂得,他手裏面有金圓券,也有銀行出示的支票,他懂這話的意思。
那金圓券不也是‘錢’嗎?
誰敢說金圓券就不是‘錢’了?全國的人能用吐沫星子淹死他。
“它的出現,是商品生産和交換發展的必然結果。”對于這句話楊思成保持沉默。但下面的話他絕對贊同:“曆史上,一般等價物曾由一些特殊的商品承擔,比如最初的貝殼。随着社會的進步,黃金和白銀成了最适合執行一般等價物職能的貨币。而當社會經濟向着更高一層次發展的時候,貨币可以不再是金銀貴金屬。而隻是從商品中分離出來固定充當一般等價物的特殊商品……”這些話一般人還真不能理解,但楊思成理解。例子還是他手裏的金圓券。
這東西也是要成本的,它代表着銀行中的金銀,就像當初的銀票。
“思成啊,你說這新朝突然下了這個法令,陳家是不是要學朱洪武發紙鈔啊?”楊屾面色沉凝了半響,終于開口了。然後楊思成人就愣了。
“啪。”楊思成傻子一樣木了好一會兒,猛一拍大腿。“對,對。陳家一定是想發紙鈔。”當初大明的官兒可被這紙鈔坑的不輕啊。
“你去給家裏寫一封信,告訴他們金銀都放着。要沉住氣。反正放上十年二十年,金子還是金子,銀子還是銀子。”
楊家祖孫都是學問人,讀過史書,知道當年的紙鈔有多麽的坑。
“不過當今的太子爺跟朱洪武不一樣。其他方面都不說,隻說這經濟稅務上,要比朱洪武要放寬太多了。不是不懂行的人。新朝這紙鈔說不定真能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來。”
但說歸說,做歸做。楊屾雖然覺得陳家的紙鈔會比老朱家的紙鈔更靠譜,金圓券、支票,還有供銷社等等手段先後烘托,但他們也沒有拿着金銀去銀行換金銀币的打算。現在不比原先了,是要收手續費的。
楊屾才不願意去吃這個虧呢。
随着時間的流逝,發自南京的《中原日報》迅速擴展到全國府縣。以山陝爲例,雖然這裏的報紙鋪展要比南京城晚上五天的時間,但終究是要到的。
新朝下了法令,金子銀子從今以後不算錢了,除非是金銀貨币。在諸多如楊屾這樣的明眼人眼中,這隻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微風,真正的厲害要等到……,應該是明年登基大典之後吧,那就該亮出來了。可諸多沒這個眼光的人看來,這就是陳漢強逼着他們交手續費啊。
同樣的消息看在英法瑞典這些歐洲人眼中,就再清楚不過了。
畢竟在歐洲紙币已經常規化的貨币了。
對于歐洲人來說,隻要中國人能保證紙币币值的穩定,他們就完全可以接受。
歐洲人從美洲得到‘無窮無盡’的金銀,然後又源源不斷地送到中國來,尤其是銀子。可是中國就像他們神話傳說中隻吃不拉的貔犰,英國也好,法國也好,他們很難再将流入中國的銀子重新拿回來。
被中國人嚴厲禁止的阿片倒是一宗好買賣。可是中國的法則太嚴厲了,一旦被發現那就有死無生。要知道中國人可是有着全世界最大有規模的情報和警察系統的,爲了更好地了解‘國安’兩字的意義,羅伯特、佩裏埃、皮埃爾他們還特意的查看了《明史》,雖然這些洋人并不知道他們手中的《明史》在中國有了一個新的成爲——《舊明史》,陳漢組織人力已經開始重新編撰《新明史》。
羅伯特他們被裏面的錦衣衛和東廠、西廠給吓了一跳,如此嚴密的情報體系,如此犀利的布局。如果他們真的從印度運來阿片,要在運輸和銷售過程中不漏痕迹,真太困難了。而一旦事情被暴漏,他們所要承受的懲罰都能讓兩國的公司傷筋動骨。
如此情況下,所有的歐洲人都相信中國政府有足夠多的金子和銀子,來做政府紙币發行的保證金。如此還有什麽可擔憂的呢?
“中國會沒有銀子?”面對着心神有點不甯的陳惠,羅東尼笑了。“尊敬的陛下,這在歐洲是最大最大的笑話。”
“自從二百多年前歐洲到美洲的海路開通,中國保持着巨額的貿易順差達兩個多世紀之久,而這一現象什麽時候才會結束,至今也遙遙無期,看不到終點在那裏。”
“在歐洲曆史上,在歐洲與天方世界的曆史上,這是獨一無二的現象。要知道不管是在過去的歐洲,還是在同樣巨大的天方世界,在金銀爲本位貨币的時代,理論上并無一國能長期保持貿易順差。但是中國成爲了獨一無二的存在。
在最近二百多年裏,日本白銀産量的絕大部分和占美洲産量一半的白銀流入了中國,數量十分之龐大。在中國的古代,中國是十分缺少銀子的。秦漢隋唐,銀子在中國被稱爲白金,它的價值都遠遠高于黃金,可到了明朝時候,銀子成爲了中國的貨币。中國巨大的經濟利益就好比一個動力十足的吸泵,源源不斷地吸納着全世界的白銀。”
羅東尼想要跳槽了,他最早選擇的大粗腿竟然不當皇帝了,這可是中國的皇帝,在整個中國都至高無上的皇帝。可是陳惠竟然要放棄!
他很不理解,他不認爲陳惠的健康真就無法支撐他坐上皇帝的寶座,中國人不是把權利視爲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嗎?那個該死的鞑靼僧侶。
羅東尼要跳槽,他可不願意在今後的歲月裏陪着一個失去了權利的老人吃喝玩樂,羅東尼還有着遠大的報複的。他很羨慕牛頓,雖然牛頓在陳鳴心中的份量遠不能同他在陳惠心中的份量相比美,可牛頓有着更遠大的前途。
所以羅東尼要抓住一切機會展現自己的才華。
陳惠現在很猶豫,在紙币發行臨近的時候,他動搖了。而羅東尼就是要爲他剃除掉動搖,堅定他的信念。他相信自己說的話,最終都會傳入太子殿下的耳朵中去的。
“整個世界的經濟貿易都是以中國爲中心的單一世界體系格局。地球很廣大,很複雜,這裏有數都數不過來的民族和國家,可也很簡單。簡單到隻需要用五個經濟體就能将全世界劃分開。中國是中心,除了中國以外全世界就隻有四個地區長期保持着商品貿易逆差,它們是美洲、日本、非洲和歐洲。
最近的二百年中,美洲和日本靠出口白銀來彌補它們的貿易逆差,而非洲則靠出口黃金和奴隸來彌補逆差。因此,這三個地區都能夠生産世界經濟中的其他地方所需要的“商品”。與此形成對照的是,歐洲幾乎不能生産任何可供出口的商品來彌補其長期貿易赤字。于是,歐洲隻能靠“經營”其他三個貿易逆差地區的出口來過日子,從非洲出口到美洲,從美洲出口到亞洲,從亞洲出口到非洲和美洲,歐洲成爲全球貿易網絡中的中介。爲了平衡中國似乎永久保持着的順差!”在16世紀和17世紀早期,歐洲人所做的就是在亞洲各國的黃金和白銀的兌換差價之間套利,以及在某些貿易往來中,尤其中國和日本的貿易往來中充當中間人的角色。
羅東尼把除了中國以外的全世界都說的很可悲,但這話還真的有幾分道理。
全世界的白銀流向中國,中國二百多年的利益順差還隻是海路暢通後的局面,在歐洲人大航海開啓之前,中國的對外貿易就是逆差的嗎?
想想絲綢之路,想想馬可波羅行紀。中國就是一個巨大無比的怪物,一直以來,一直以來都在吞噬者全世界的金銀。
中國就是整個世界貿易體系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