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
從連江通向福州的官道上,《滿江紅》的歌聲彌漫着天空,軍歌嘹亮。
第一師在杭州時候就駐紮在原先的杭州滿城,西湖就在他們的旁邊,各部官兵多有祭拜嶽王墳者,于是《滿江紅》也借着勢頭一躍變成整個第一師最最喜歡唱的軍歌。
在複漢軍近衛旅部奪取長樂,再接着奔往大樟溪入閩江口的時候,第一師的隊伍也大模大樣的向着福州城逼近。
陳鳴不奢望兩路出擊的隊伍能打什麽野戰。話說自從蘇北決戰後,他就再沒痛痛快快的打過一場野戰了。清軍面對複漢軍的時候,每每都是死守,死守,再死守。
這次福州之戰也是如此。而且福州的地理十分讓人撓頭,三面環山一面臨水。從連江到福州間盡是山地,沿着海邊到閩江口,再沿着閩江北岸到福州。那通道都細的跟一條線一樣。
福州的清軍要是放着好好地地利不用,而跟複漢軍正面對決,野戰決勝負,陳鳴可不認爲鞑子會這麽的傻。經曆了常州之戰後,南方清軍的膽子已經給打破了。他們自認爲的‘死守’法寶也被打爛了,眼下的福州之戰,是絕對不會重演武昌的舊事。
福州鄉野的百姓此次逃亡的極少,相反,很多城内的福州人反而紛紛逃往鄉間。
六月裏正是福州水稻收割的時節,稻子馬上就要成熟了,他們怎麽能逃?
忙活着鄉間地頭的福州百姓看到過大軍,全都抱頭而逃,鋤頭之類的農具都丢了幹淨,實在逃不了的就蛤蟆一樣趴在地上,頭死死的頂在土裏。
而最初的緊張過後,又有幾個人沒有好奇心呢?他們擡着頭偷偷打望着複漢軍,那些穿着紅旗軍裝和鐵甲的士兵非常規則的沿着官道而行,沒人肆意的毀壞莊稼,踐踏農田。
農民們在浩浩蕩蕩的隊伍開過去之後,腦子裏留下的印象隻有——他們精神飽滿士氣高昂,高唱着軍歌的威武浩蕩之勢。
這根他們過去見到的綠營兵和鄉勇完全是兩個不同的認知,尤其是一門門的大炮。
防水的油布炮衣遮擋着大炮,一輛輛炮車,一輛輛彈藥辎重車。前首望不到後尾。
“殿下好主意,大兵大炮一過,當地的百姓都馴服了好多。”
複漢軍一開始進兵的時候,地方上的農民百姓一個個慌得逃竄不已,可後來就有很多人圍到遠處觀望了。這裏頭當然有清軍的探子,可陳鳴不在乎。
“哈哈,這軍伍行過與閱師有什麽區别?”陳鳴對福州百姓的這個反應完全在意料之中。
一兩萬大軍浩浩蕩蕩的開過,那真的是很震撼人心的,更不要說還有二三百門大炮。
爲了籌備拉拽大炮和辎重車的牛馬,福甯府都已經被簡單的搜刮過一遍了。還好此時是收割的季節,而不是耕種的季節,百姓對畜力的需求總算不再高峰期。
從連江到福州的直線距離隻有四十裏,但福建多山地,連江到福州根本沒有直接的道路,必須繞着閩江北岸的沿線官道,經過琯頭鎮——亭江鎮——馬尾三地,然後才能殺到福州城下。
官道并不寬闊,也不平正,還是緊緊地挨着閩江。清軍的炮船完全可以封鎖着官道。吳必達派了台灣鎮總兵葉相德率手下水師遊蕩閩江,澎湖水師被一分爲二,一部留在馬尾,另一部留在琅岐嶼後。
留在琅岐嶼後的這支水師就是吳必達用來挾制複漢軍行軍線路和運輸線的,江面上遊蕩者一支水師可以開炮的水師,複漢軍哪還有辦法在琯頭鎮之後的沿江官道上大搖大擺的行進啊?他們隊伍裏的大炮是比清軍厲害不假,卻也沒辦法把部隊裏的大炮從琯頭鎮一直擺到馬尾,總之這一招是卡住複漢軍的脖子。
吳必達将水師船隊完全移動到琅岐嶼,可真不是昏了頭才做的決定。
福州的地理環境就決定了陸路進軍的困難,而水路進攻,不破琅岐嶼也是萬難。
陳鳴卻一點也不發愁。他也不會被難住這兒的,他今天隻需要攻破琯頭鎮這個福州城的東大門即可。
……
“轟轟轟……”下午兩點,炮聲響起在琯頭鎮。
進攻部隊在出發陣地的戰壕中做着準備,潘滿倉讓隊中的士兵檢查裝備,作爲先鋒隊,他們隊将會在炮聲停下前夕,就向着鎮外的清軍陣地突進。
是的,現在的潘滿倉已經是隊官了,而且從守備一師被調入了第一師。在他們的老隊官戰死的那一陣後,傷愈後歸隊的潘滿倉就被派到第一師,然後自動的被提升爲隊官,雖然軍銜還維持着下士。
“這裏頭就交給你們了!”營官很信任潘滿倉隊,留下這麽一句話後,就頭也不回的帶着營部的人走了,而營官帶來的四門臼炮和相應的炮彈則留在了先鋒隊。
營官等人走了後,副隊官沈英傑就跟帶領臼炮的下士炮兵軍官劉磊坐在了一起。兩個人對戰争都沒有畏懼,談話自然也談不上戰争的事兒。沈英傑接過劉磊遞過來的香煙,很是羨慕的嘿嘿笑着:“鳳凰台的?我說兄弟,可以啊。你這一盒煙頂我一條昭平湖了。”鳳凰台是複漢軍現在最高檔次的卷煙,用的都是最好的煙葉,加入香精中和味道,即使第一次抽卷煙的人也不會說這味道沖人、不好。
劉磊也笑着,“我一個孤家寡人,就這點愛好,拿了饷兒不用來享受。還留着做什麽!?”
“一個人?”
“老婆還沒着落呢,可不就孤家寡人一個。”
“那看你年齡也有二十了啊?”這歲數天下有幾個還不娶親的?劉磊是軍官,手中肯定不會缺錢花。沈英傑對劉磊還沒成親感到很怪異。但他也沒說别的,這裏頭搞不好還有什麽隐情呢,“大丈夫何患無妻。打完這仗,擡一個回家就是。好歹留個後啊。”
“隻是這一有了家,男人肩膀上就要扛得起家的負擔來。哥哥我每個月的軍饷八成都得寄家裏去,不然家裏老小就得喝西北風了!”都要打仗了,這時候要說點輕松的。沈英傑掏出了自己的昭平湖,這是複漢軍軍隊供銷社中最便宜的一種加香精卷煙。
軍供中有香煙,但數量較少,煙瘾稍微大一點的就不夠抽。那麽想吸煙了怎麽辦?去部隊供銷社。
劉磊吃驚的看着沈英傑,不是吧,真的抽昭平湖?這東西一塊銀元能買五條!!!
“哔哔……”尖銳的哨聲在耳邊響起。一個隊的兵力投入,潘滿倉第一個跳出戰壕,手中握着依舊是他老隊官的那把戰刀:“沖,都沖起來!”
隻要沖進清軍的戰壕裏,他們就是一堆廢物。無所謂齊射、排槍,他們要的隻是突進陣地,隻是白刃搏殺。
“轟轟轟……”一直沉默的清軍大炮也開火了。射程并不遠,隻有三五百米。但這個距離絕對是這場戰鬥最重要的間距。
對面沖過來的複漢軍戰士陸續有被擊倒,但數量很少,而即使數量很多,第一次進攻,士兵士氣正盛,剩下的人也會繼續埋頭沖鋒!
沖鋒的複漢軍戰士也有在用火槍反擊的,但是他們的射術即使在了得,也是白費功夫。清軍的炮彈和零碎的火槍聲音,收割着一個又一個複漢軍士兵的生命。還有霰彈,當複漢軍戰士沖到三四百米遠的時候,複漢軍的炮聲已經停歇,清軍大炮打出的霰彈,一枚枚彈丸宛若風暴在戰場上掃蕩,一名複漢軍戰士的頭被擊中,整個腦袋就跟熟透的西瓜一樣被彈丸瞬間轟爛了一半……
也有霰彈裏爆射出的是無盡的碎鐵片,一塊碎彈片斜着在潘滿倉眼前劃過,連續收割了兩個複漢軍士兵的生命。第二個被擊中的射手,脖子都被劃斷了大半截,腦袋連着一層肉耷拉在平齊的脖頸上……
沈英傑此時手臂上已經纏上了白色的繃帶,臉上沾着不知道是他自己還是戰友的鮮血,他的視線裏,數十米外的清兵已經紛紛站了起來,手中握着是上好了刺刀的火槍,或是明亮的刀槍。“手榴彈準備!”
數秒後,三四十顆手榴彈就被扔了出去,對面也有一片手榴彈扔了過來。雙方都倒下了一些士兵,隻是清軍人多勢衆,還是有數百人繼續堅決的向着複漢軍沖了過來。其中竟然很不少是穿着棉甲的旗兵,也不知道這般炎熱的天氣,他們是如何忍受的。
劉磊指揮着兩門臼炮,以最大射程全力轟擊着清軍防線。他面色已經猙獰,人也不顧安全,踩在彈藥箱上,挺直身子舉着望遠鏡觀察着敵情。
“刺刀準備!”
二排副排長大吼着,副排長的身邊就是潘滿倉,潘滿倉所處的二排排長被一顆鉛彈打中胸口,鉛彈穿破了胸甲,雖然沒有立刻要了二排長的命,二排長也算受了重傷,隻能由這個副排長來擔當潘滿倉的副手了。
一柄柄明亮的刺刀被裝進了卡槽。對面清兵更近了。再是一通手榴彈丢下,對面的手榴彈也丢了過來,爆炸和硝煙中,前後兩隊複漢軍合二爲一,沈英傑大吼着沖上,“弟兄們,跟我殺啊!”
一場白刃肉搏不可避免的發生了。
舉着刀槍的清兵席卷而到,一個個複漢軍戰士也挺着刺刀和長槍、短刀組成的三角陣,毫不怯懦的對着清軍沖了下去。零碎的槍聲也響脆耳邊。
呐喊和慘叫,一道道血迹順着傷口流出,浸染着這片讓無數人爲之死亡的大地。
四周似乎都是一片死寂,潘滿倉對面的旗兵耳朵裏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了,他全部的意志都在怒視着當面的潘滿倉。雙手抓着捅穿了自己胸口的戰刀,感受着刀刃一點點從自己體内抽出時的痛苦。旗兵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但無法阻擋鮮血湧出,他甚至沒有力氣站住腳跟,腳步一個踉跄就是半跪了下來,但頭依舊擡起看着面前的潘滿倉,眼神中露出的是不可置信。
前一刻他還期望着自己能殺掉一個複漢軍的軍官,下一刻自己的長槍就磕開了一兩尺,然後中門大開的他被對手一刀捅穿了身子。
力量随着鮮血的流失而逝去,待他的鮮血染紅了身下的土地時,他甚至都無法保持這種半跪的姿态,眼皮重的已經很難再睜開,此時他眼中的潘滿倉已經轉過了身去,大聲叫嚷着,揮舞着戰刀向着另外一個清兵殺過去。
接下來的情況他卻是再也看不見了,他閉上了眼睛,身體逐漸趴伏在地上,原本冰冷的土地彷佛變的溫暖了起來,那是他鮮血的溫度。
另一邊的沈英傑也在一聲大吼中朝着自己的對手殺過去,他腰間的雙發手铳已經打光了子彈,而沈英傑來不及重新裝填,此刻手中正握着一把奪來的火槍。
勇氣的對決中,沈英傑笑到了最後,所以這次刺刀拼殺,他也笑到了最後。
他剛把槍口的刺刀從清兵的胸膛上拔了出來,就看見一個滿頭是血的清兵從潘滿倉的背後踉踉跄跄的站起,挺起了刺刀,沈英傑急的大叫:“隊官小心!”
被這麽一提醒,潘滿倉身子略微一側,刺刀就直接在他的腹部邊緣穿透而過,然後卡在了胸甲下的藤甲上,甚至沒有捅穿他腰,隻是劃着腰身狠狠地蹿了一下,盡管沒被刺中要害,但依舊疼得讓潘滿倉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叫。
隻是慘叫歸慘叫,他受傷之下還是用盡全力,揮起手中的長刀就是向後一掃,回頭看時,那從身後偷襲他的清兵已經捂着自己的脖子倒在了地上。
潘滿倉的軍服已經沾滿了血迹,有清軍的,也有他自己的。
方才的拼殺已經耗去了他太多的力氣,現在被捅了一刀,縱然不是要害,鮮血流逝,也讓他沒有繼續戰鬥的力氣了。他喘着粗氣努力站住,但腳步一個踉跄卻讓他差點跌倒,刀插在地上,依靠着刀身支撐的力量,潘滿倉單腳半跪着。他想要站起來,但是真的站不起來了,隻能一邊喘着粗氣一邊看向前方。就在他的周邊,三四百名敵我士兵在拼力搏殺,每一息間都有人被擊中倒下。有複漢軍,有清軍。
複漢軍的人少,清軍人多。但人少的複漢軍戰士經過短暫的激烈拼殺後卻逼的人多的清軍是不斷後退,清軍序列裏穿着棉甲的旗兵已經很少了。
步兵之間用刺刀進行的肉搏戰,是戰争裏最爲殘酷,也是最爲考驗部隊戰鬥力的戰争模式。而全軍披甲的複漢軍顯然比清軍要強得多。
下午兩點開始的戰鬥,三點半後整個琯頭鎮就再也聽不到槍聲了。
一具具清軍的屍體被擡出來安葬,據清點,打死的旗兵總計有一百五十七人,活捉了八十六人,除外就地解決了五十二人,這些人要麽是重傷,要麽手中握着沾血的兵器,陳鳴糧食多啊,還養活他們?
綠營民勇屍身三百二十具,俘獲五百餘人。繳獲大炮七門,另有被釘死火門的大炮八門。再有鳥槍刀槍、彈藥、糧食各一批。
“殿下,老六傳來消息,吳熙群已經做好了準備。”
“好。讓吳熙群立刻行動。琅岐嶼水師若真能不戰而降,暗營是立了一大功。”陳鳴還沒有進入琯頭鎮,“去傳令楊世金,讓他今夜謹慎行事。”
“告訴他,務必小心,堤防有詐!”暗營對吳熙群‘經營’了這麽久,葉相德都給拉下水了,現在到了收網的時候,可千萬别打了水漂,跑走了大魚。“勿走了大魚啊!”這可是打開福州之戰勝利大門的鑰匙。
……
夜色籠罩着閩江口。琅岐嶼清軍水師大營。
吳必達滿臉鐵青的看着福州城送到的戰報,感覺自己腦門一陣陣脹疼。琯頭鎮丢了,陸上打的太不理想了。可陸戰再不理想,也不能把事兒都推給他們水師啊?用不着明福來說,吳必達也想一戰全殲複漢軍水師,但這純屬癡心妄想。
複漢軍水師的實力一點都不弱于吳必達,更不要說海壇方面還有張球船隊。吳必達如果有本事一戰解決了複漢軍水師,他也不用跟張球你來我往這麽長時間了。明福寄希望于他能一戰克敵制勝,那還不如祈禱老天爺一場台風将張球、複漢軍全部送入海底呢。
“爹,您先喝一口茶。”吳熙群擔憂的看着父親,自從連江被複漢軍拿下以後,吳必達嘴角就起了虛泡,眼睛布滿血絲,連餐飯都大大減少了。還是讓他今後安心将養身子吧。
“爹,兒子是不會看着您老人家倒下去的。今後您就安心的頤養天年,陳彪那賊子,兒子一定取他的首級讓您老人家過目。”吳熙群是‘不忍’自己老爹操勞過度。
吳必達喝了兒子親手端上的一盞參茶,沒多久人就深深地熟睡過去了。吳熙群淚珠子跟斷落的珠簾,嘩啦啦的流個不停,跪在睡過去的吳必達身前,久久不願起身。
他這是不孝,絕對的不孝。但吳熙群真的不願意父親跟着滿清這條破船一塊沉浸海裏,在同安對吳家很下辣手的陳彪并沒有效忠複漢軍,幾天前易幟的是盧茂,而不是陳彪。吳必達一直讓人盯着陳彪的,他确确實實沒有易幟,沒有打起複漢軍的血虎旗!
吳熙群這下是徹底的放心了。
這個時候不早早的交權投降,跟台灣的嚴煙、漳州城的盧茂一樣,得一場大富貴,還貪心不足的死握着兵權不放,今後他就是再繳槍投降,那也沒得嚴煙、盧茂幾人的好了。陳彪不投降将來必然是一個死,投降了也不是無縫的雞蛋,吳熙群也敢拼着一條命在陳彪身上鑿出一個洞來。
得了确鑿的信後,吳熙群這才下定決心。
從地上站起來,吳熙群和身邊的親随小心的将自己老爹擡上床,然後讓親随打一盆水來。洗淨了臉面,一切計劃就開始了……
“四爺放心,一切都做好了萬全準備。戴廷棟、章紳隻要進來,他們就甭想再走出去。”
“葉相德已經做好了準備。”
吳熙群最後看一眼自己父親,内心裏祈禱:“今晚一定要行動順利啊……”
第二天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