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聲從吳淞口遠遠傳到内陸,大小數十艘清軍戰船如同一顆凸進來的釘子,堵塞了入江口。五艘大趕缯船十分英勇的突入黃浦江中,陳鳴已經一點都不懷疑清軍的決意了,黃正綱這是把手中所有拿得出手的戰船都投入進炮戰了。
江面上,江邊石塘,炮聲轟隆,遠遠望去硝煙彌漫。
好像複漢軍水師奪取吳淞口的時候,兩邊的炮戰也沒有這麽激烈。
吳淞口這處中國近代史上怎麽也繞不過去的地方,如今已經完全湮沒在了炮火的硝煙中。
“轟……”
吳淞口石塘陣地突然暴起了一朵碩大的煙花,黑色的硝煙凝成蘑菇狀,須須升起。一整個炮組都在這次火藥爆炸聲中裂成了碎片。
幾裏地外的陳鳴臉上表情都沒有一絲兒閃動。幾條人命算什麽?他一路走來看到的慘事多了去了。荊州、武昌、泰州、長沙……,成片成片的屍體指的還是純粹的當兵的,不是真正的屍山血海,可也差不離。至于數以百萬逃荒逃難的百姓,餓浮遍野,很稀奇麽?
就是南下隊伍攻打杭州的時候,先頭部隊在杭州乍浦滿城跟退據那裏的清軍死磕一陣。其中一個隊因爲沖的太快,被清軍以優勢兵力圍在了西門外的義茔裏,等到友軍部隊增援上來,一個隊還能動彈的二十人都不到。
正副隊官陣亡,教習陣亡,三個排長隻剩下一個。
大軍當時已經攻克了杭州城了啊。那麽大的優勢下還有這種事情發生,現在複漢軍就以江口和沿江的炮兵陣地來應對清軍戰船,陣地上彈藥被清軍炮彈引發産生殉爆,多正常!
五艘大趕缯船上的小炮全卸掉了,現在裝載的是各八門兩千斤炮。但這些炮都是老炮,射程上真的很難說他們能不能比的上複漢軍的三斤炮。
而複漢軍的大炮最小也是五斤炮,有效射程還在兩裏範疇内,但去掉‘有效’就很強大了。
清軍突入黃浦江的五艘戰船是全力武裝了自己,每艘船配八門兩千斤炮都到了大趕缯船載炮的極限了,每一輪炮聲響起船體都會劇烈的顫動起來。
登州水師參将張友貴大吼着道:“開火!”今天就是拼命來的,張友貴也就不準備要命了。他家在山東,皇帝封了他一個騎都尉的爵兒,張友貴今日就是死在了吳淞口,家中兒子襲爵,也差不了去。甚至因爲拼死力戰,那爵位還能再往上拔一拔。
人這一存了拼命之心,就真的膽壯心定,張友貴指揮着戰船直向着黃浦江西岸的複漢軍炮兵陣地貼近。硝煙彌漫了船身!
“轟隆!”
十一丈長的船體再度劇顫起來!艦艏被滾滾煙氣給籠罩,炮彈挂着風聲直撲遠方!
卻不是張友貴船,而是他前方的廣東瓊州水師副将楊維的船上,一朵燃燒的火花正在綻放。他的座船剛剛被一枚縱火彈給擊中了。
楊維的心頭如遭重錘!船上的水兵都在緊張的滅火,兩個受傷的水兵一個已經死的不能再死,縱火彈直接打在了他的肩頭,半個肩膀都給打沒了。森森白骨染着鮮血……
另一個被爆裂的碎木紮成了刺猬,但好歹還有一口氣。
死去的水兵被直接抛入江中,戰陣上曆來如此;還有一口氣的水兵被拖入了船艙。楊維看着後段船體上爛掉的大窟窿,斷了條左腿的陳梁【蘇松鎮總兵】又浮現在了他的眼前,陳梁被炮彈打掉了左腿,所在的戰船也損失慘重,這才勉強退出了戰團,就是楊維船進來替補的。
楊維本籍福建雲霄的水師世家,熟知海戰兵事,其先祖曾随施琅攻滅了鄭明,之後滿清的海疆平靜了小百年,東南、南洋一帶的洋匪難成氣候,他能在四十來歲就升任副将更多是憑家勢和熬資曆熬的。而不是戰功顯赫。
“這複漢軍真的難搞啊。”
他們的大炮太多太多了。不僅吳淞口邊兒的石塘布置了炮兵,在江内也布置了連串的大炮。也是複漢軍沒想過在黃浦江上設防設障礙,他們自己還要使用呢,軍的、民的,那些浮排、龍王炮之類的就都收起來了。否則他們今天能不能打進黃浦江都是個問題呢。
楊維唯獨萬幸的是,可顆縱火彈并沒有命中戰船的要害。隻是在船艙上破開了一個洞。
“轟,轟!”
淩亂的炮彈不斷在炮兵陣地上或是周圍落下。似乎每一次的間隔都隻需要眨眨眼,就飛快的過去了。清軍射出來的炮彈絕大多數還是實心彈,開花彈很少。清軍制造開花彈的技術不過關,而且他們沒有用木質彈托和木質信管,開花彈彈壁太厚,炮藥就裝的少了,爆炸威力遠比不上複漢軍的。
可是一顆顆落下的炮彈還是給江【黃浦江】東吳淞口石塘的炮兵陣地造成不小的損失。最重要的是心靈上的壓力。江面上幾十艘清軍戰船,不管那些戰船上的大炮厲不厲害,幾十艘戰船就二三百門大炮,一面對着也有一二百門,單說數量比之複漢軍在吳淞口東西石塘炮兵陣地的炮位還要多呢。能夠讓指揮官田元感到幸運的是,除了不走運殉爆的那個炮組,其他大炮還都完好。隻是炮手和運送彈藥的後勤兵被打死打傷了一些。
每一發炮彈落在附近,都讓整個陣地上下的人一陣心驚肉跳!适才的那回殉爆,影響遠沒有消平下來。
田元咬緊牙關,臉皮繃緊,複漢軍大炮每當填裝的時候他心頭就在不住的念叨着:“老天爺保佑!老天爺保佑。不要被打中,不要被打中……”而當複漢軍的大炮打中江面上的清軍戰船的時候,田元又會一蹦三尺高,高聲的大叫着:“打得好,打得好……”
炮戰這東東,就是如此磨砺人的神經。
複漢軍剛剛在吳淞口立足,炮台炮壘什麽都沒修築,後者重要用到水泥的。可田元知道,事情如果不出意外,今後的他就要轉行當岸防炮兵了。
這是一個很新鮮的詞彙,意思卻直白的很。
與他有着同樣神情的還有楊維,他也在祈禱着老天保佑,可他的戰船還是會被炮彈命中了。真正實力上的差距可不是一個‘祈禱’就能夠彌補的。
楊維所處的大趕缯船被一顆鏈彈嘩啦一下纏住了主桅杆,連着兩顆圓球的鐵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深深勒入桅杆,然後全船的人就聽‘咔嚓’一聲大響,整艘船都在這聲大響中劇烈的一震,仿佛一根擎天柱一樣的主桅杆就嘩的一下倒塌下了。可偏偏它又斷的不徹底,還有點鐵皮木茬連着斷裂處,再被帆布和繩索拉拖着,主桅杆如同一個大累贅挂在了大趕缯船的左船舷,大趕缯船負擔陡然的加劇,壓得船隻立刻就不動彈了。
楊維被震倒在了甲闆上,從甲闆爬起來就首先叫滿地滾爬的水兵趕緊砍斷桅杆,砍斷帆繩,可話音剛落嗎,尖銳的呼嘯聲就由遠而近,四顆鐵彈隻命中了一下,三顆落空,打出了三道大大的水花,但接着就是連續的被開花彈命中。
楊維還在高喊着鼓舞士氣,突然整個戰船猛地一顫,一朵巨大的爆炎把倒下的船帆就引燃了。立刻就有水兵驚呼傳來:“啊!中彈了!船帆燒着了……”而且不止一枚。清軍的好運氣似乎走到了頭了,連續兩枚開花彈轟在了大趕缯船差不多的位置上,當即就将趕缯船左側船舷炸開了一個大大的豁口。
船舷和甲闆都被炸的粉身碎骨,船帆燃燒起來。
炙熱的彈片在左船舷左右穿梭,切豆腐一樣,将當面的船艙到左右炮位上的炮手割的七零八碎。然後引爆了炮位上堆的火藥桶。
一大團濃烈的火光從大趕缯船的中段竄起,混雜的碎木、水浪被掀起幾十米高,不知道多少水兵被波及到,一具具屍體被當場炸的飛起來,肢體殘斷散落的到處都是。
整個大趕缯船就像是被咬了一口的綠豆糕,一個看上去猙獰吓人的窟窿,咕嘟嘟往外冒出滾滾濃煙!
“滅火,迅速滅火……”
楊維整個人被抛到了船首,腦袋重重的撞在甲闆上,渾身跟被汽車壓過了一樣,都不知道骨頭碎了幾根。好半響也沒清醒過來,倒是值更官高聲叫起要人去滅火。趕缯船都是木質的,大火不滅整個船就完了。
這次爆炸完全摧毀了左船舷的四個炮位,已然是完全沒有戰鬥力了。主将昏迷,船隻重傷,連學陳梁開出黃浦江都難了。
接着,這艘殘血的大趕缯船就在一連串炮彈的轟擊中,接二連三的被命中,那薄弱的防護完全無力抵擋,整個船身被連續開出要命的大窟窿。值更官等隻能帶着昏迷的楊維跳江逃生,最終伴随着一連串的殉爆,整艘船成爲了這場炮戰中第一個沉沒的犧牲品。但這絕不是最後一個……
……
一下午、一夜過去了,第二天天亮嗎,霞光照耀着長江口,水面入眼處依舊一片昏黃。這裏一直連到舟山,一二百裏海路的海水多是渾黃色的。
陳鳴沒有讓楊世金回頭,而是下令他們繼續殺奔舟山。
朱濆站在楊世金座船上,迎面的海風吹得他光光的頭皮陣陣發涼。對比很多隻剪掉辮子,還留下後腦勺那把頭發的人來,朱濆很直接剃了個秃瓢。楊世金的這艘大号霆船長有十二丈,對比朱濆之前經曆的海船,這艘大号霆船絕對是最大的。挂滿了風帆昂首航行在整支船隊的最前方。
朱濆穿着複漢軍軍服,但沒有軍銜,他現在的身份是船隊的引水員,不隻是從昨天下午開始做起,而是早好些天就是複漢軍船隊的引水員了,可依舊不屬于水師的正規編制,朱濆很想真正的加入進這支部隊來。
在複漢軍的水師抵到吳淞口後不久,他就被陳繼功派了過來了。是的,陳繼功已經向他、他爹、他弟挑明了自己的身份,朱濆至今也忘不了當時自己震驚的都要凸出去的眼睛。
沒有想到啊,完全沒有想到。朱家三父子誰會想到他們的東主,跟江浙官場聯系頗是親密的東主竟然是複漢軍的人?這太意外太意外了。
但緊跟着,朱家父子就全都興奮了起來。
陳繼功給他們挑明身份的時候,陳鳴已經将豐升額軍包圍在了常州,複漢軍大勢正隆,朱家父子心頭也果然沒幾分對大清朝的忠誠,當即就‘入了夥’!
朱濆帶着船隊中‘信得過’的一批人先到了南彙,然後從南彙轉到吳淞口,現在他們全成爲了船隊的引水員。他父親朱志偉卻沒有跟着一塊來到吳淞,朱志偉還要協助陳繼功在定海幫着做好‘接應’準備。可朱志偉很看重很看重朱濆的這一趟‘買賣’。這是天賜良機!
隻要幹得好,那朱家父子就能在軍隊裏就站住腳了。
複漢軍眼看着前途不可限量,每一個這時加入進來的人,那眼睛緊緊盯着的,可不都是‘未來’?
金光閃閃的未來!
而亂世之中想要建功立業,還有什麽比軍隊更好的地方呢?尤其是海上,朱家人先天上就有優勢。朱濆年紀崩看還不大,卻南裏北裏都跑過。如果進入水師,要建功立業還不容易嗎?
出了長江口,船隊就直奔洋山而去。
後者是江浙兩省之屏翰。曆來海盜要騷擾江浙沿海,帆船必停泊于洋山避風汲水,然後視風向而定劫掠方位。當年鄭成功、張煌言也在這裏會師,準備北伐,結果遭遇大風,船隊損失慘重,無功而返。
洋山者,海道之必由之要路也,也是滿清江浙水師巡海會哨之處。滿清也在這裏布置有重兵,但眼下時候大小洋山上所有的兵丁就早被撤走了。
柴大紀帶領的水師如果從舟山來崇明,洋山就是他們的必取之路。而且多半複漢軍的船隊到不了洋山,就會跟柴大紀撞上。從舟山到洋山的距離,比複漢軍水師打吳淞口到洋山還要近上一半。柴大紀又提前出發了那麽長時間!
複漢軍龐大的船隊沿着長江南岸行駛到南彙,沿途但凡遇到漁船,本地百姓無不肅然驚駭。大隊剛出了長江口,楊世金就下令主意警備,接着在混黃的海水中又前行了兩個時辰,楊世金就非常驚喜的聽到瞭望兵報告:前方海平線上露出了幾點冒頭的桅杆。
雖然還不能立刻确認就是清軍,但他還是下達了扭舵、大炮裝藥、向後隊報警的命令。那些船會是打舟山而來的柴大紀部嗎?
楊世金兩眼當中的炙熱都能把鋼鐵融化了,雙手攥着望遠鏡,手指節都發力發的白的不見一絲兒血色。雙方間距越來越近,兩支龐大的船隊‘會師’在了洋山西北海域。
“好,好,好!”确定是柴大紀部,楊世金激動的難以自持。終于有一場打仗能打了!整個水師都這一仗都等的望眼欲穿啊。“傳令下去,我輩興廢在此一戰,各員務必努力,一戰蕩敵!”楊世金激動的嗓子都變音了。眼前的這一仗,他必須拿下來,幹掉舟山的清軍水師,全部消滅的幹幹淨淨,打出一個打勝仗給魯公瞧瞧。他們不是廢物!
柴大紀部下屬大半是剛下水的新船,雖然炮還是舊炮。
當頭的是一艘一号同安梭船,估計油漆都才剛剛幹透沒幾天,長有七丈二尺,闊一丈九尺,安放了大小炮一十四門!
石信雄站在船首,舉着望遠鏡打量着前方海域出現的複漢軍,那赤色的旗幟一瞧就明白是哪一邊的船隊了。
他下旗令抽調後頭的四艘戰船趕上前來,與自己身邊的四艘前鋒艦共同展開。
柴大紀水師的航向是由東南往西北,前鋒的八艘霆船、海船備戰,等待本隊的同時改爲正西——正北的鋸齒方向機動。如此即可以使兩船舷的大炮一直處于發射射角的位置,也可以保持較高的航速。這個時候海上吹刮的可是東南風!
陳岱、許友若兩員水師副将指揮後續的船隊以‘雁行’布陣,呈一張‘大口’吞向清軍的水師,如此可以盡情發揮他們的船炮火力優勢。
海上水戰,複漢軍水師營乃是新手。但他們對付的也不是黃正綱統帶的主力,而隻是柴大紀的這舟山水師一支偏師——三十艘戰船。複漢軍出動的主力戰船可是有四五十艘,全是霆船、鳥船這樣的大家夥,再加上一部分快蟹船,至少兩倍于柴大紀的優勢,炮火戰力上更占據優勢。楊世金就是要硬吃了柴大紀。
當複漢軍的後續船隊剛擺出一半的時候,東方海面就傳來悶悶的陸續十多聲炮響。陳岱跟徐友若全都聞聲一愣,心想,這開打打的也太快了吧?
石信雄這時候卻是臉色鐵青,因爲後方的柴大紀發令後撤了。“他竟然這個檔口要撤退?”石信雄腦子都懵掉了,念頭還沒轉完幾枚炮彈就已經挾着咻咻之聲光臨而來。其中一枚不偏不倚的擊中了他南面百餘米的一艘小舢闆船。
這種小船是火攻用的!因爲海上吹的是東南風,他們是順風麽。柴大紀出定海的時候特意拖來了五十艘小舢闆船,裏頭填滿了草料、木材,澆潑了油脂,還灑上了火藥、硫磺等引火物。
現在火光迸射之中,那艘小舢闆船竟然被一炮打沉。隻留下些許碎木闆夾着燃燒的草料浮在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