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滿月升起來了,一片甯靜随着銀霧般的月光灑在大地上。
魯山縣城北的沈府後院中。當初狼狽寄宿在周家口土地廟一角的沈國貞跟兒子沈世英,現在衣着得體,紅光滿面,坐在池邊垂柳下的石桌石凳上,對月抒懷暢飲。
福建舉事,烽火燃燒嶺南,好啊,太好了。八閩之地過半已然不付滿清所有,如此猛烈的起義震動天下,讓沈家父子真真看到了推翻滿清再創漢家江山的希望,看到了比他們當初認爲的‘光明’還要輝煌十倍的‘光輝’!
沈世英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對于隻比自己大兩三歲,卻如此‘深謀遠慮’的陳鳴,真的佩服的五體投地。他是很清楚暗營這個複漢軍黑暗中的無上利器的由來的,也知道讓暗營布局東南是當初陳鳴一力支持的。如今台灣舉義,福建舉義,一宗宗影響天下大勢的大事接踵而來,大大的打擊了滿清,很難讓人不将這些功勞歸類到陳鳴的頭上。
“爹,現下福建兵力空虛之極,天地會猝然舉義,殺了鞑子官府一個措手不及,定能席卷八閩。屆時不但浙江受危,廣東、江西亦然。于大都督立足南京大有裨益啊。且大都督又在常州一戰盡滅閩浙精銳,南面之威脅頓消,現下兵鋒北上蘇北,如果能一戰掃蕩淮安……”沈世英的眼睛裏閃爍着明亮的光芒,陳鳴如果能在蘇北一舉将淮安清軍掃滅,那麽複漢軍就真的有可能在南京永遠的立足下去了。
從河南到湖北,從湖北到南京……,前景不要太美好了。
陳鳴從蘇北折返的主力大軍,即使在南京城裏多修整些日子,不立刻進軍蘇北,大軍往南、往東,甚至分兵向西,對滿清那都是巨大的威脅。而現下整個江南,也已然無之奈何的要徹底糜爛了!
沈家父子就是浙江人,他們出生在浙江的崇德縣。沈家在崇德是世代書香門第,家大業大,分支衆多。其族中有些人醉心科考,舉人秀才者叢出不窮,但也有一些人對科考并無興趣,比如沈國貞、沈世英父子祖上沈在寬。
明末清初時候,崇德縣裏有一位儒林大家隐居不仕,這人就是呂留良。
呂留良爲學尊朱辟王,就是推崇朱熹,推明儒學本旨,精治《四書》,詳辨夷夏之别。這樣的主張落在現下的複漢軍這裏,是很不合時宜的。陳鳴很喜歡王陽明,對朱熹嗤之以鼻。但是沒關系,呂留良早已經死很多年了。人死爲大,複漢軍現在求的隻是呂留良的‘精神’。
雍正在《大義覺迷錄》罵呂留良:“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呂留良于我朝食德服疇,以有其身家,育其子孫者數十年,乃不知大一統之義!”就是因爲呂留良堅持“華夷之分大于君臣之倫”,其氣節、思想對崇德學子影響極大。
沈家父子的祖上沈在寬就是嚴鴻逵弟子,是呂留良的再傳弟子。雍正六年以曾靜案被捕,所著詩集,有“陸沈不必由洪水,誰爲神州理舊疆”等語。被清廷指爲有意譏諷朝廷。雍正十年十二月遭殺害。其嫡屬均照律治罪,旁支偏支則流放東北。沈國貞當年還是一個不滿十歲大的娃娃,不到十六歲,所以活下了一命。
整個呂留良案,崇德士子損失慘重,除了沈在寬、黃甫奄、車鼎豐、車鼎贲、孫用克、周敬與等人的死外,他們的家人也或殺或被貶爲奴隸,一同牽扯進去的還有房明疇、金子奇,被革去生員,杖一百,流放三千裏;陳祖陶、沈允懷、沈成之、董呂音、李天維、費定員、王立夫、施由、沈鬥山、沈惠侯、沈林友等,被革去教谕、舉人、監生、生員,杖一百,判三年徒刑。
可是這麽多受到傷害的人家,能夠聽到河南複漢軍起義的消息後,就不遠千裏的投奔過來的,卻隻有沈國貞、沈世英父子。
而沈國貞本人準确的來說也不是啥不出世的大才,他就是一個仇視滿清的讀書人,讀的還是程朱理學的那一套,就是筆杆子耍的比較溜。複漢軍的施政主張和政府體制明顯是與理學甚至是與儒家有大不同的,這對于沈國貞言不算什麽,隻要能推翻滿清,報國恨家仇,複漢軍不從理學也就不從理學了,不曬儒家就不曬儒家了,沈國貞并不介意。因爲他不是認死理的人,如果沈國貞認死理不彎折,他早就死在東北了。當初爲了活命,爲了活的更好,獻媚跪舔的事兒他也忍着惡心做了不少,以此給自己換來了一定的自由空間,沈家爺倆也才能在沈氏病逝後,冒險從東北潛逃回關内,潛逃回幼年時就離開的浙江老家。
沈國貞現在是《中原日報》的副總編,當年沈國貞流放歸流放,幼年、少年時候跟着一同被流放的族人和别家長輩也喝了不少墨水的。他學的東西是理學不假,還很有朱熹治學的精髓,但沈國貞本人并不是啥子理學門徒。父子倆逃回關内後,必須隐姓埋名,日子過的很苦的。這種生活中的苦難,配合着當初父子倆逃出關東一路上的驚險艱阻,鑄就了父子倆與别人不一樣的冒險精神,或者說生活逼迫的沈國貞頭腦變得更加‘靈活擅動’。
這對父子是絕對絕的現實主義者,而不是理想主義者。
沈世英現在幹部學校上學,不從政,不權法,對工學雜科也不感興趣,他學的是軍事。
現在複漢軍軍事培育方面涉及的很多戰例,還有具體的培訓課程和科目,都是取經自陳鳴,這簡直是在默默地培養陳鳴的崇拜者。沈國貞呢?坐在《中原日報》副總編的位置上,四面八方透來的消息不要太多,當然知道将軍府建立的過程中陳鳴的功勞是多麽的巨大了。
可以說,陳鳴的作用比他老子,現在的将軍府大将軍陳惠都要大,倆父子倆已然變成了陳鳴的崇拜者了。
現在福建天地會起義,嶺南烽火燃燒,天下大亂,一種大事可期的感觸在沈國貞、沈世英父子胸中不約而同的升起。
“英兒,眼下這局面跟當年的明末何其相似。豫西南的将軍府就是當初的關東,吸引了滿清大半精兵衆将,靡費了滿清不知道多少錢糧物力。而山東的混元教義軍和福建台灣的天地會義軍,乃至橫掃長江的大都督軍,那就是當初日益壯大的流寇。
滿清處處分兵,有處處聚兵,他們圍攻将軍府,他們天羅地網樣兒的八面圍剿混元教和大都督,前者師老無功,靡費錢糧;混元教鑽入魯西大山中,如魚得水,數萬大軍徒勞無功;後者大都督用兵如神,遠征軍橫掃長江,越戰越強。湖廣糜爛,江南糜爛,現在嶺南也烽煙燃起……”沈國貞仰頭将杯中烈酒一飲而盡,臉上浮現出一層紅暈,可一雙眼睛卻晶晶發亮。“爲父看,這鞑子的江山,保不住了!”
這是一種很強烈很強烈的感覺,明明滿清還有很大的力量,可沈國貞就是覺得滿清要完蛋了,真的要完蛋了。
他擡頭仰望天空,隻見深邃的夜空中,圓月高懸,周圍有幾絲白雲在漂移,月兒發出淡淡的白光。沈國貞覺得今天的圓月特别的好,雖然今天是七月十五,而不是八月十五。
朦胧的月色在水池裏投下神秘的影子,水面上撒開浮動不定的銀輝,好似一群銀魚兒在那裏跳動。
……
同樣是在魯山,同樣是這輪明亮的圓月之下,彭忠瑞卻是在借酒消愁。
天空中明淨的圓月真像一輪銀盤,那銀色的月光映着幾絲兒羽毛般的輕雲,美妙極了。可是彭忠瑞一點也體會不到其中的美妙感。
他滿心都是凄然,都是感傷。大清朝是怎麽了?将軍府不說,混元教一群烏合之衆竟然也不能迅速剪除,之前台灣起義又禍亂不止,洋匪猖獗,海壇之陷匪夷所思。到現在福建八閩之地也幾乎全部陷入了亂民兵災之中,這可是福建啊。地處東南,頭連浙江,尾結廣東,福建一亂,浙江廣東全不得安甯,江南局勢也就要徹底敗壞了。
隻不過在彭家,與父子齊心的沈家不一樣,對于彭忠瑞的感傷,他的兒女卻十分的有意見。
“娘,你要好好勸勸爹。現在整個幹部學校,所有人都高高興興的,就他愁眉苦臉的,一副生無可戀的樣。那大清的官兵要真的殺到了魯山來,複漢軍真的敗亡了,清兵還能看在他這整日裏愁眉苦臉的份上,饒了咱們家不成?”彭忠瑞的兒子很郁悶自家的老爹。說句很不敬的話,自己老爹生而不死,這本身就已經是對滿清失節了。那就索性從了複漢軍不得了嗎?何況現在的複漢軍前景很美妙。可他整日長袍馬褂,一副大清遺忠的模樣,搞得他們在日常生活中都受盡歧視。
彭忠瑞的兒子覺得自己老爹看似對滿清盡忠,卻真心還不如呂留良。後者的事迹這些日子在報紙上刊登了不少,聽說呂學後人有在報社當頭頭的,在報紙上說了不少呂留良的好話,也洗刷了呂留良身上的一些污名。
比如呂留良在順治十年改名光輪,應試得諸生,但又一直與堅持抗清的張煌言等保持聯系。雍正在《大義覺迷錄》中指責他“于順治年間應試,得爲諸生,嗣經歲科屢試,以其浮薄之才,每居高等,盜竊虛名,誇榮鄉裏……按其歲月,呂留良身爲本朝諸生十餘年之久矣,乃始幡然易慮,忽号爲明之遺民。千古悖逆反複之人……”
《中原日報》就對此事爲呂留良進行了洗白。筆法詳盡的就這段應考經曆,記述了呂留良在其後的詩文中多次表示出的深深反悔與自責,呂留良一直以“失腳”來比喻這次出試:“誰教失腳下漁矶,心迹年年處處違。雅集圖中衣帽改,黨人碑裏姓名非。苟全始信談何易,餓死今知事最微。醒便行吟埋亦可,無慚尺布裹頭歸。”
彭忠瑞的兒子覺得自己老爹也是一時‘失腳’,彭忠瑞一直對大清懷有忠誠。但很顯然,彭忠瑞拒絕複漢軍伸出的橄榄枝的話,彭家人的遭遇會很慘,所以他算是當了‘複漢軍’的‘官’。而不是呂留良一樣,隐居不仕。最終被逼無奈之下,削發爲僧。
福建天地會起義,戰火瞬間燃燒八閩,消息傳到魯山以後,很多有眼光的人都覺得局勢大變了,亂世真的來臨了。滿清的優勢被重重的砍去了一刀,複漢軍雖然也不敢說在這場‘大世之争’中就能笑到最後,可也勝算大增。将軍府從一開始的毫無一絲勝算,變成了至少有兩三分把握。這讓整個根據地人心都爲之一振。
從前天開始,三大報上就連篇累牍的介紹福建天地會起義的浩大聲勢和重要之作用,他們真真的幫了複漢軍的大忙了。其意義之重大,比之混元教起義更甚許多。尤其是陳鳴也在常州大勝了閩浙陸勇精銳,幾乎全殲了那一萬多兵馬,配合着福建天地會起義,這妥妥的雙喜臨門。
報紙所到之處,軍民無不歡欣鼓舞。這就是一劑強心針,将根據地本就不錯的士氣變得更加的高亢激昂。自從混元教起義以後,根據地的士氣就始終不錯,夏收後複漢軍政府能言而有信,這就讓将軍府的根基變得更加鞏固了一些。部隊主力——鄖陽難民流民都安置的不錯,軍屬家眷的待遇更加的好,這也讓軍隊的士氣軍心和凝聚力一點點變得更高更加穩固。
上個月是台灣,現在又是福建,幾千裏外的東南接連有百姓起義,而且規模浩大,已然席卷了福建大半個省。這讓士兵們都有種‘吾道不孤’的感覺。再聽着【有人讀報】報紙上連篇累牍的評論,聽着那些筆杆子誇大了的效用、吹捧,很多士兵的心中都有了一個滿清要垮的印象了。
滿清是不是要垮台,不是那群筆杆子寫評論文章就能搞定的事兒,那是要在戰場上分高下。
江蘇長江以北地區。
陳鳴常州一戰滅了閩浙陸勇精銳以後,南京城南面的威脅短時間内就不複存在了。江蘇的清軍剛剛被複漢軍胖揍了一頓,炮群用炙熱彈将居住在蘇州城内的旗人打的灰頭土臉,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場炮擊引發的大火中喪命,而大火之後如何給這群大爺們尋找新的住處,就更讓蘇州官府爲難,讓蘇州百姓怒氣勃發。還有複漢軍水師營對東山西山的掃蕩,對太湖周邊城鎮的摧殘蹂躏,蘇州清兵休養生息的時間還不夠用呢,才不會立刻去捅複漢軍的後背心。
而一萬五六千閩浙陸勇精銳,尤其是中間的上萬福建綠營士兵,常州一戰被複漢軍打的十存一二,剩餘的殘兵敗将已經完全沒有了鬥志,完全沒有了戰鬥力。南京南面的清軍短期内就這幅熊樣,複漢軍大軍北移後,背心自然是安全的很。
現在陳鳴的盤算很清晰,大軍從揚州、鎮江兩路渡過長江,揚州部分是打江都直進高郵州,恢複揚州與高郵的水陸聯系,其中的騎兵營就是專門來對付滿清八旗馬隊的;而鎮江方向的隊伍呢,就是從泰興出發,推到如臯,切斷南通、海門清軍與蘇北清軍的聯絡線,屆時再看高郵州的複漢軍進展,後者若是順利的話,就從高郵州向東,奪回興化縣,一南一北夾擊泰州部分的清兵。到時候清軍如果依舊不退,那就南北夾擊,一舉吃掉他們;清軍如果知機的後撤,複漢軍就還是南北兩步走,北面的沿着運鹽河,一路掃蕩蘇北——江蘇靠海的區域,射陽湖以東地區。從東面威脅淮安城,避開高郵湖這座地上‘懸湖’的威脅。南路則直線東進,再度掃蕩南通州,甚至進攻海門廳。
水面上複漢軍是奈何不得清軍的外洋水師,但是在陸地上,複漢軍的主力還真不怯清兵。
二次掃蕩江南回歸到南京之後,大軍剛剛修整兩日,隻不過捋順了之前戰鬥中的功勞,然後提拔升降,外加物質精神上的一系列獎勵結束,主力部隊就立刻出戰江北。部隊的士氣和精力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
“大都督,兵馬連續征戰,士卒皆面帶疲憊,鬥志低靡,非是勝者之像啊。”柳德昭勸說陳鳴暫緩進兵江北,讓隊伍在南京城裏多歇一歇。
陳鳴如何不知道大軍出征,士氣比之先前一仗低靡了很多。他可是有bug的。
在他的眼中,若是說二度掃蕩松江時候的大軍士氣是熊熊大火,燎燒天空,現在複漢軍的士氣就一般的火堆,跟常州之戰時候的清軍差不多。
“時不我待。福建天地會起事,震動了整個天下。此刻正是敵消我長之際,不趁大好機會,克敵制勝,彰揚我軍戰力軍威,給這把大火上潑上一盆火油,更待何時?”
“放心。連連征戰雖有挫我軍鬥志,可福建天地會起義席卷八閩,消息整動天下,清兵上下無有不知,他們士氣會更見低靡。”
驅除鞑虜,恢複中華。或許過不了多久,這八個大字就會再一次叫響中國。
陳鳴心裏突然想到了明孝陵,想到了朱元璋,到時候自己一定更加規模浩大的隆重祭一祭他老人家,還有他的子孫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