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連串的營壘和軍帳拱護在最中央的中軍大帳,吊着一條胳膊的陳鳴在細細的浏覽着各方面送到的軍報民情,以及暗營的密信。
陳鳴受傷了,陳鳴終于受傷了。他被一個假降的清軍武官打傷了胳膊,那個清軍武官是在複漢軍進攻吳淞江與運河交彙口清軍營壘一戰中投降的守備官,三四十歲年紀,姓周,單名一個虎字。投降之後周虎幹淨利索的絞了辮子,作爲這一戰裏主動投降的最高級别人員,他與戰鬥前後投降的幾個降官一起被帶來見陳鳴。陳鳴并不是不知道這家夥不對頭,看到陳虎的第一眼,陳鳴就感到了他對自己的一陣陣惡意。可陳鳴沒在乎,他根本沒想到心裏頭很不滿的周虎敢直接行刺他。後者進大帳前被取下了腰刀,可是赤手空拳的。
陳鳴内心中對滿清文武官員的蔑視讓他險些喪命。他心底裏已經将周虎打入冷宮,還将周虎劃爲重點監視對象。可表面上他還是很和緩的接待了這群人,走近了與他們說笑。這就給了周虎動手的機會。
身材并不高大,也不顯的強壯的陳鳴,就像一個普通人一樣,給人不了威脅感。周虎就是這樣判定的,他雖然手裏沒有了家夥,可習武多年,一雙拳頭練的無比硬朗,胳膊粗的樹幹都能輕易打折。在陳鳴距離周虎左右兩三步距離的時候,突然感受到一股殺機直逼而來,他急忙就倒退。便看見之前一直彎腰表示臣服的周虎一個健步竄到他面前,舉起拳頭就向着陳鳴腦門砸去。
周虎失算了,陳鳴體格看似不強壯,力氣卻很大,雙臂反射性的架在門面錢。周虎充滿殺氣的拳頭愣是沒能一舉砸開,然後槍聲響起,一旁站着的陳大偉緊急掏出手铳一槍将周虎打個透心涼,然後噬人的目光怒視着餘下降官。陳鳴的胳膊疼痛之極,周虎的拳頭在他小臂上留下了一個青紫青紫的印記,醫護營趕過來的大夫說陳鳴的骨頭被打裂了——沒斷沒碎,就是骨頭有點裂紋的意思。然後陳鳴的手臂就被吊起來了。這他麽還是陳家起兵以來,陳鳴遭受到的最大創傷和危險。
周虎的行險一搏讓陳鳴知道滿清也是有大忠良的,如果今天周虎真的一舉将陳鳴擊斃,他麽的,這家夥在史書上的名聲絕對可以直追要離、專諸、荊轲,實際意義比之郭脩、韓龍也更加出色。【郭脩刺殺費祎。諸葛死後蜀國由蔣琬執政,蔣琬之後就是費祎,然後是姜維。韓龍刺殺了鮮卑族大首領轲比能。後者的名氣似乎并不怎麽大,事實上則統一了鮮卑,控弦數十萬。曹魏幽州刺史王雄派韓龍刺死轲比能,換立轲比能的弟弟爲鮮卑王。鮮卑種落離散,強者遠遁,弱者請服。曹魏的邊陲因此得以安息。】
“蕭劍?本姓方,父方之航死于滿清之手……”
陳鳴眉頭高高的挑起,他嘴裏幸虧沒有喝水,否則非噴出來不可,蕭劍、方之航,這是要搞啥子啊?還豬哥哥也要來橫插一腳麽?“他是不是還有個妹妹?”陳亮舉蕭劍爲南方局特科第二行動隊隊長。
“大都督也知道蕭劍蕭燕兄妹的名聲?可惜蕭燕女俠四年前折在了海甯……”劉武這個侍從室主任,知道的雜七雜八的事情是相當多的。今年春,蕭劍被暗營籠絡到,他的生平就被報來了陳鳴這裏。隻不過陳鳴沒看罷了。
陳鳴臉色糾結,糾結的甚至有些扭曲,還真有個蕭燕?幸虧是死了。他腦子裏現在閃過的全是還豬哥哥,神劇就是神劇,這麽多年了,某大眼叽叽喳喳白癡又犀利的印象還被陳鳴記憶尤新。“大都督……”劉武臉色也奇怪了。大都督這是怎麽了?對蕭劍的印象很不好麽?有過節麽……?
“好了。回信給陳亮,這個請求我準了。”蕭劍在進入暗營不到半年的時間裏,以‘斷劍’爲綽号,先後刺殺了滿清文官七人,武官三人,陳亮對他的評價是機智果勇,值得信賴。既然是個人才,這事兒就這麽定了。
陳鳴現下人在蘇州,但他的眼光可不能隻盯着蘇州一角。“鄭家兄弟的船隊北上了,好,好。洋匪隻要願賣力,本督就虧待不了他們。”随着福建天地會起義時間的臨近,海面上的動作都要展開,但暗營在福建海面的最要工作目标張球手中實力有限,現在鄭家兄弟願意賣力,錢财都是小事。
……
瓜泾口,吳淞江的發源地,也是太湖與吳淞江的交彙點。戰争的陰雲在半個月前就籠罩了這片安甯祥和的水域,太湖的魚米之鄉因爲戰争而變成了無人之所在。南北江畔的村落百姓全都逃出了家園。不過清軍随即就填補了空白,他們在這裏布置營壘,紮下水營。大批的清軍槍炮彙聚于此,容保在這塊彈丸之地間下了一百分的功夫,因爲他的‘戰略大計’成敗與否就全看瓜泾口清軍是否能守住了。
守住了這裏,複漢軍的水面船隊就是甕中之鼈,守不住這裏,複漢軍的船隊就是入海蛟龍。
夜色中,随着太湖水的流淌,一艘小快船緩緩地靠近了太湖水師營駐地。在昏暗的月光下,小小的快船是那樣的渺小,可是它們現在所承載的東西卻又是那樣的劇烈。
水營的守備相當疏松,駐地道口新建的兩座望樓上的守兵,随着小船上一個漢子的招呼聲,就再也不去關注這艘小船了。水營裏船隻進進出出很平常,而且那船頭漢子還是熟人。
小船無聲無息的就劃到了戰船停泊處。
“弟兄們,咱們上!做好了這筆買賣,咱們就算是遠走高飛,今後也能舒舒服服的吃喝享樂,一輩子受用不盡,咱們也能過好日子。”船艙内,已經開始解衣服的呂綸,低聲的向着身後五個兄弟鼓氣道。他的一雙眼睛明的發亮,心裏無時無刻不在想往着暗營的許諾,那可是整整兩千兩銀子啊,隻要一想到那白花花的銀子,他就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充斥着無比炙熱的能量。
冒這一回險,卻能幸福後半生,有什麽不值得?
是的,呂綸這個滿清太湖協的外委把總,已經給暗營策反了。兩千兩銀子啊,對于一個小小的外委把總,那是一輩子也攢不下的大财富,而呂綸已經三十有五了,不再是十年前那般天真,覺得憑自己一身本事,将來保管能出人頭地。
呂綸從船壁上摘下一個黃葫蘆,裏面慢慢的一壺酒,船艙裏其他的五個人,十隻眼睛亮的一樣發光,六個人兩千兩銀子,就算呂綸多拿走一些,他們每個人二百兩銀子總能有的吧,這是二百兩銀子啊?
跑到外地,改頭換面,有着二百兩銀子,隻要用心經營,那也是殷食人家了。
六個人都穿着一體全身的魚皮水靠,帶着各自的大包裹,沒發出一絲聲音的在船尾黑暗處悄悄的下了水。
六月将過,盛夏已逝,晚上的太湖水還是有些冰涼的,但這點冰涼在兩千兩銀子面前屁都不是。暗營的許諾就是一座高高豎立的燈塔,照引着他們向着目标地前進。
出身太湖水師的呂綸六人,對于戰船停泊當然了然于心,他們帶的那大包裹,就是暗營教給他們的炸藥包,用絲綢和油布裹緊,泡在水利,一倆時辰也不會礙事。炸藥包的引信是明火式的,油布裹着火繩延伸到外,插進一個瓷瓶底,瓷瓶中固定好一截香,與火繩連在一起,點燃那香頭把瓶塞堵住,反正有洞洞換氣,不會把香頭悶滅了,如此就是一個很簡單很原始的定時起爆裝置。那截香的距離,足夠呂綸兄弟六個做好一切,再劃船離開瓜泾口太湖水營。要是他們願意暴漏自己的話。
呂綸他們的目标是太湖水師的那十艘炮船,那是太湖水師協最大的十艘戰船,單論體積可趕得上複漢軍的大舢闆船,隻不過太湖水師的這十艘炮船載炮隻有一門,設立在船首位置。裝載的水兵倒是不少,但除了船頭的三個炮手,餘下的全是刀槍、火槍、弓箭和藤牌。
如果複漢軍水師營殺到了太湖裏面,就太湖水師協的戰力是完全無法與之抗衡的,之前在吳淞江的兩次接戰,太湖水師協就已經萎了,現在他們隻能死死守住瓜泾口,自身才有一線生機。
陳鳴在蘇州這塊地方盤攪了大半個月,自然不會白白的看着清兵‘嚴陣以待’,讓暗營從線人裏挑選出幾個心大膽肥的人來,以重金厚利驅使他們夜襲太湖水師,炸掉那十艘威脅最大的炮船。這呂綸六人就是暗營精挑細選出的頭号種子選手,兩千兩銀子,對于他們這些摟不到油水的底層綠營水兵來說,完全是一筆天文數字,買下他們的性命都綽綽有餘。
消息一通,呂綸立刻就應了下來,拿了暗營先給的一千兩銀子定錢,從手下的十幾人中挑選出了身後五個最可靠,又水性精純的人出來。消息一透,每個人都願意幹這趟買賣。白花花的銀子已經湮了他們的眼。
“嘟嘟…嘟嘟……”聲微不可查的釘釘聲淹沒在了‘唰唰’的水濤聲中,一個個褒着油紙、蠟紙的大包被釘上了戰艦的吃水線附近,呂綸那艘小船帶進來了六個大包裹,每個包裹裏包着三個炸藥包,除了十艘目标戰船外,還能再對付八艘。
一艘、兩艘、三艘……九艘、十艘、十一艘……
“嘩啦……”輕微的水浪聲,一個臉色隐隐有些發白的人頭從水裏冒出,“水猴子,好了沒?”呂綸說話間已經是哆哆嗦嗦的了。
正忙碌着的‘水猴子’先是受了一驚,繼而低聲回道,“好了。把香頭點上就好了。”
深夜,時間剛剛走到四更天,“轟轟轟……”一連串的巨響震醒了所有瓜泾口的人,尤其是太湖水師的人馬,當望樓的守兵和駐地的守衛驚慌失措的登上樓頂和跑到港口時,就看見原本很有氣勢的戰船隊列——最中間的一部分——十多艘主力戰船正在緩緩的下沉到幽幽的太湖水裏。
整個瓜泾口清軍爲之震驚惶恐,複漢軍的人竟然能摸到水營裏下手??這太恐怖了。他們根本想不到的事情。
消息傳會暗營,太湖地區的暗營掌舵人大喜,沒想到隻一次就全部功成,當即支出兩千兩白銀付清了呂綸的餘帳,多出的一千兩是賞給他的。
而就在太湖水師遭到偷襲的第二日,破開了第四道水下長城的複漢軍,水路兵進,氣勢洶洶的就殺奔過來了。落在容保眼中,那爆炸也就坐實了是複漢軍的手筆了。
反正複漢軍的暗營大名傳天下,而且軍中精銳冠之‘偵察兵’,比之前明夜不收尤勝。
“轟轟轟……”
瓜泾口戰場上,鐵青的炮身泛起幽幽的冷光,好似能奪人心神一樣,炙熱的炮彈噴薄而出,一道道耀眼的流星滑過,伴随着震耳的響聲,必有一股股的硝煙升騰。
漸漸的,整個瓜泾口似乎都已經被硝煙籠罩在了煙霧中了。
七月裏太湖的風兒也吹不散天空的硝煙,因爲那一片片硝煙剛被卷走,另一股股硝煙就已經再次從戰場上升騰。
“轟轟轟——”
“轟轟轟——”
清軍的大炮也開始了轟鳴,隻不過也就是聽個響聲,清軍大炮的射程比之複漢軍的五斤炮明顯要短一些,這些炮大多是清軍在蘇州自行鑄造的。江南清軍本有的大炮要麽丢在南京、鎮江,要麽就留在杭州,浙江才不願意把大炮送到蘇州來守城呢。
這些蘇州清軍自行鑄造的大炮,質量比之北京城的更差,往往一兩千斤重的大炮,炮藥卻隻敢裝半斤八兩,打出去炮子能飛二三百米遠就是天大好事了。
不要說跟複漢軍的五斤炮比,就是三斤炮,它們也不是對手。
再說了,複漢軍眼下操炮的水準和技藝也不是老一套的蘇州清軍炮手可比。先進的瞄準技術和千百次的操炮是複漢軍炮兵在炮戰中鼎立的最大資本。那炮規、炮表就不去說了,比如說暗營送來的一套正切标尺,那就是一項很有用的技術革新,是暗營無意中從一艘英吉利武裝商船的炮手那裏得到的門技術,一種在歐洲已經出現有一段時間但還未流行開來的一種瞄準技術革新。
這種瞄準裝置安裝在炮尾,上面裝有水平儀和一些代表仰角和射程的刻度分劃,與安裝在炮管中部或是炮口的準星相配合,利用三角學上的正切關系可以很快的确定炮擊的仰角以及和其對應的射程。陳鳴覺得,這東西稍微的進行改進下之後都能拿到火槍上使用,反正一切數字都在,又用不着炮手和火槍兵自己去學。而實際上他所不知道的是,他的這一‘覺得’正是歪打正着,這種瞄準技術與後世的現代步槍上使用的表尺已經非常接近。
大炮上隻要安裝上分離式瞄具和正切表尺,這樣即使炮手被硝煙遮掩住了射線,也可以依照這裝備刻度繼續射擊。十八世紀末的火藥可不是未來的無煙火藥,不但是大炮,連火槍都一樣,開了幾輪之後炮手、火槍兵的視線就全被硝煙給遮掩住了,雖然那硝煙是白的。所以這種瞄準裝置,無論是炮兵還是火槍兵都是極有用處的。
瓜泾口的清軍炮火完全被複漢軍的大炮所壓制,容保的臉色更加青白了,嘴唇盡抿,舉在手中的單筒望遠鏡都快被他握變形,兩隻手青筋暴露,關節處都發骨白色。
望遠鏡中,他清楚地看到一門大炮被轟散的過程。複漢軍的那炮彈并沒有精準無比的砸到炮車上,可是落點卻是正對應着的。蹦跳而起的炮彈裝把炮車前的牆壘撞的粉碎,然後勢頭不減的撞到炮車,當即就把笨重的炮車打個稀爛,那崩裂四射的木頭碎渣還殺傷了好幾個周邊的炮手。而大将軍炮的炮管被這一撞整個的翻騰了起來,然後重重的落到炮車殘木前……
“打,給我繼續打——”容保心中在咆哮,在憤吼。他都要絕望了。
“轟轟轟——”再一輪炮擊打來。
清軍營壘不管是栅欄還是拒馬,亦或是牆壘,隻要被炮彈命中,無不四分五裂。
“咚——”響亮的撞擊聲從石猛不遠處傳來,崩裂的碎木片四濺飛迸。伴随着盾車對清兵大營的靠近,清軍的火炮好歹排上用場了。
慘叫聲中,石猛轉頭去看,卻見一道虛影猛的從額前晃過,以石猛的反應力根本不及躲閃,接着感覺到額上一熱,一溜鮮血就已經滴到眼角……
“營座…”身邊的親兵大驚失色,忙提着盾牌搶步到石猛身前。
“沒事!”石猛抹了抹額頭,小傷口,别看冒了那麽多血。“去告訴弟兄們,留心了,鞑子的炮子能招呼到咱們了。”射程再短的大炮,打中了也會要人命。這次進攻,陳鳴以坦克營爲先鋒,配合着一個火槍營,一下子投入兩個主力營頭,陳鳴這是想一戰克敵。作爲坦克營的主官,石猛怎麽可能因爲額頭上的這點小傷就下一線呢。
“推,繼續用力的推。”石猛回過頭來就沖着前面推盾車的戰俘大吼着。這些戰俘全是之前吳淞江沿江戰鬥中被抓到的俘虜,現在正好用來推盾車。
做工簡陋的盾車,又加上了一袋袋沉重的土砂,行駛在清軍營壘前的土路上,那真的不是21世紀推三輪車那麽便利。十個戰俘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也隻能把盾車推走的慢如蝸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