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景山。
炮廠内炮聲隆隆,這是在試炮當中。當朝的軍機處領班大臣——一等忠勇公,富察·傅恒,今天親自到場督看。要求比之上一回的試炮,有過之而無不及。
自打康熙朝中葉滿清的火器發展達到巅峰以後,随後的五六十年裏滿清的槍炮制造水準都在逐步消退中,尤其是在火炮的鑄造工藝上。景山炮廠之前出産的一批新炮,廢品率很高很高。沒辦法,做的少了,工匠們就是把老祖宗留下的文字書籍翻個稀爛,手生,那也造不出好炮來。世事變幻,誰能想到乾隆朝三十二三年天下會亂成這樣?
亂世才是炮廠的興旺之時,在進入了乾隆朝三十三年的時候,北京城裏的三處炮廠又重新煥發了生機。
沒辦法,複漢軍炮火上的優勢太大了,防禦工事也太堅固了。清軍多處戰場上都缺少能打開局面的重型火炮。
而複漢軍呢?不管是守着老巢不缺煤鐵的将軍府本部,還是遠征在外,掃蕩長江中下沿線的陳鳴所部,都在快速的爆着各類火炮。比如陳鳴那裏,大軍沿途繳獲的清軍一門門銅炮、鐵炮、鐵料、銅器、刀槍甚至是大批的銅錢,都成爲了複漢軍鑄造大炮的資本。陳鳴手心裏的青銅炮數量都快比得了鐵炮了。這讓滿清很被動,卻也隻能硬着頭皮跟上。
滿清的火器制造始于後金天聰五年(1631年)。到康熙中前期,頻繁的戰争,巨大的外來壓力,迫使清廷無比重視火器的制造和發展,不管是在平三藩,還是滅鄭明,亦或是三征葛爾丹,清軍中大炮的身影都無處不在。其火器的規模、質量、工藝都達到了中國古代火器發展的頂峰,有些火器在當時的世界上也處于先進水平。這就要感謝湯若望和南懷仁了——功勞不全是他們的,但功勞中肯定有一部分是他們的。當然還有戴梓這個大才!
而随着康熙中後期滿清在中原江山的穩固,大的隐患漸漸消去,與西北蒙古的戰争中,随着清軍由守轉攻,沉重的火炮也漸漸退居到了次要地位。遼闊的大西北,實在不适合清軍帶着沉重的大炮行動緩慢的去堵截蒙古騎兵,等到了乾隆朝的時候,不管乾隆的武功有多麽的‘十全十美’,滿清在中國的統治已經根深蒂固,中原安甯,國家承平日久,武備發展就更加松懈,火器的發展漸趨停頓,槍炮的質量十分堪憂。
如果曆史不出現變化,如此的腐敗衰頹還會持續上一百年,直到讓中國徹底的沉淪深淵。
但在這裏時空中,陳鳴的穿越讓曆史長河流入了另一個岔道。中原響起來一聲雷震,複漢軍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在豫西南,在中原腹地崛起。當一支支清兵被複漢軍打的抱頭鼠竄,當一支支清兵在複漢軍堅固的防禦面前撞得頭破血流,滿清的懈怠已久的槍炮制造不得不被乾隆皇帝重新重視起來。因爲清軍越來越多的戰報裏都提到複漢軍犀利的槍炮和刀兵戰甲。
乾隆皇帝是不會給綠營披甲的,以滿清現下的制造力,也很難短期内給戰場上的幾萬、十幾萬綠營披甲。乾隆現下更關注的是槍炮!這是個技術活啊,是要講究技術、經驗積累的,可朝廷怎麽會輸給一幫亂民呢?
當吳達善在北路受阻,當京旗、山東、直隸的綠營在東線受阻,當成千上萬的東北馬隊、蒙古馬隊都突不破複漢軍那看似簡單的防線的時候,深宮大内中的乾隆最初是深深地懷疑戰報的真實性的。他看阿裏衮的眼神都有些猙獰了。他嚴厲斥責前線軍将流露出的怯戰情緒,重重訓斥了督戰的阿裏衮,卻也派出人手秘密查探前線的戰事,結果發現前線軍将上奏的折子裏說的話,并非胡編亂造,不能說都是真實的,卻也大都是真實的。
而這對于乾隆來說卻是最大的噩耗!
還有複漢軍中那越來越活躍的‘神槍手’,搞得現下清軍的高級将領都不敢輕易的在前線露面了。那些領軍大将,也把安全線擺到了一百五十丈以外。
清廷隻能發展槍炮,尤其是大炮,已經不再是爲了平匪平亂,而更是爲了重整天下。
乾隆盛世已經一去不複還了,複漢軍也好,流傳到山東的混元教義軍也好,安徽河南百萬難民也好,乾隆勇敢的面對這一切,他必須承認——他的太平盛世就此終結了。他在後世的史書中和文人的毛筆下,很可能會與唐玄宗相提并論,皆王朝中衰啊。
乾隆眼皮子底下的北京城内外有三處炮廠,在南懷仁之後,滿清于紫禁城内的養心殿造辦處、景山和鐵匠營設立炮廠,專門制槍炮專供皇室和滿八旗之用。這三者中間以景山炮廠最爲出色。
打去年年末就接到了乾隆皇帝的命令的景山炮廠不敢懈怠,顧不得冬季裏泥模不容易陰幹烘幹,快速上馬了上百餘具之多。等到春天裏正式鑄炮,上百具泥模成型了九十餘,鑄造了九十多尊大炮,但真正合格的卻連二十門都不足。也怪不得南懷仁在北京城裏呆了十幾年才鑄造了五百多門大小火炮。這泥模的局限性太大了。
這泥模雖然說在鑄炮之前經過了烘幹陰幹,但裏面依然有水分,很難将之徹底清除。在鑄炮時灌入鐵水,高溫必然讓那些水分變成水蒸氣,進而水汽進入鐵内,造成鑄造出來的火炮膛内多有蜂窩之象,這樣的炮容易炸膛。所以清軍的火炮爲了減少炸膛的可能性,在鑄造火炮時通常都是加厚炮壁。如此,相同重量的火炮,清軍火炮壁厚而彈孔徑小,威力就遠遠要小了。
而且泥模造炮還有個特點就是一次性使用,每一具泥模在鑄造完畢後,都是将泥模打碎取出炮筒,沒有重複使用的可能,如此不僅工期長,而且還造成鑄造出來的大炮口徑不一,從而沒法形成規模化生産炮彈。
可以說,複漢軍的鐵模鑄炮法,即使存在一定的質量缺陷,比之泥模也是劃時代的進步。
要說滿清的造炮官員匠師會不知道泥模的壞處,那也是不可能的。然他們已經習慣了泥模,後者用在造炮上那就是天經地義,他們根本就想不到去改良工藝。
景山炮廠從去年年底開始抓緊火炮鑄造,到現在爲止,也才剛剛出産了兩批。這兩批鑄造,第一批是九十多門,第二批則有百餘門,但頭一批新炮能成功通過試炮的隻有很少很少一部分。
今天這第二批新炮的試炮,傅恒親自駕臨景山炮廠。這些大炮都是要立刻運到戰場上去的,滿清高層對于大炮的質量尤爲關注,那些濫竽充數的大炮,很多過去能夠通過試炮的新炮,現在都被幹淨利索的劃入了廢炮中。場地内一門門大将軍炮威武雄壯,打磨的光亮的炮筒在眼光下閃爍着懾人的寒光。粗大的炮口斜着指向天空,這都是一門門利器啊。
傅恒的目光更多關注在武成永固大将軍炮上,這次試炮的一百三十多尊大炮中,成永固大将軍炮隻有十二尊。這種當年由南懷仁監制的大炮,是滿清火器史上最優秀的炮式之一。
銅質大炮,五千斤,前合廾後微豐,底如竹節,用藥五斤,生鐵炮子十斤,星高六分三厘。
“中堂大人……”
“繼續!”傅恒面若冰寒。
……
整整一天時間,景山炮聲遠揚。傅恒黃昏時離開景山趕去宮中的時候,倆耳朵都嗡嗡的。
而當傅恒在養心殿見到乾隆的時候,乾隆手中正把玩着一支十喜花膛锸子槍。這是在原有基礎上改良後的十喜花膛锸子槍,線膛槍,燧發的,所以它現在就是一杆有着世界先進水準的燧發線膛槍。槍筒與槍托還是用四道鐵箍連結,因爲不是皇帝用了,金銀箍變成了鐵箍,前後也沒有了那些精美的雕飾,但在槍筒的後部還用黃銅留了一個‘喜’字,槍托就是一個簡單的棗木托。
乾隆的能力和魄力都不是後世的道光、鹹豐可以媲美的。當認識到槍炮的重要性之後,很果斷的重啓了滿清的槍炮制造流程,陳鳴可能都不知道,眼下滿清的火器營裏已經有一部分八旗兵拿上了燧發鳥槍。
乾隆不是道光那個無能之輩,挨了一頓胖揍之後,就直接把頭紮進了沙子裏當鴕鳥。乾隆的選擇是直面困難,迎難而上。
朝廷現在的大炮不足,那就抓緊時間鑄造大炮,還放手讓地方的官府也來鑄造大炮;鳥槍性能太差,那就改進鳥槍,提高其性能。對于乾隆來說,已經知道了自家某方面的不足,還不去改正,那是傻瓜蠢材。
“……新炮一百三十六尊,合用者僅隻二成。廢炮之衆,耗時之長,爲其兩難耳。”
乾隆手裏的十喜花膛锸子槍已經放到了案上,整個人在房間裏踱來踱去,臉上剛剛還有的一點喜色,已經全部消失了。
大炮!大炮才是關鍵。對于清軍來說,大炮比火槍重要多了。可是滿清要保證質量的大炮,又要提高大炮的産量,真心很困難啊。
“聖祖爺當朝,四十五年間鑄炮九百餘門,其中南懷仁十餘年裏就鑄炮近六百門。西人雖不敬祖宗,無有法度,但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乾隆想走康麻子的老路,請外國傳教士來主持鑄炮事宜。這是他在景山炮廠第一批炮合用率不足兩成的時候就生出來的一點心思,随後照辦處和鐵匠營炮廠的新炮也是合用率極低,這就更讓乾隆心中的那點心思壯大了。
北京城裏的這三個炮廠可是滿清技術水準最高的所在,他們這兒都這麽艱難,地方上的鑄炮之效用就可想而知了。而國家局勢正在一點點惡化,乾隆迫切的需要大量的重炮投入到各處戰場去。他已經密令廣東方面向西人購入火炮,但自己造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他心中那個念頭是越來越大,越來越強了。
“南懷仁、湯若望處理槍炮事,大清受益匪淺,則也讓彼輩人名留史書,以供其後人詹懷,此皆聖祖皇帝之英明也。彼輩西人無父無君,以教爲天,殊是可笑。但彼輩于奇淫技巧之上甚有研究,頗是可圈可點。“傅恒不愧是與某人君臣相得了二三十年的小舅子,乾隆話剛剛張嘴,他心裏是什麽意思傅恒就琢磨個差不多了。
乾隆滿意的心中颔首,傅恒不僅是他小舅子,還是他的軍機處領班大臣,君臣二人相得幾十年,相互間的心思摸的很透很透,果然是個好奴才。傅恒聽到乾隆那兩句話已經心領神會了。
乾隆看着傅恒退下去的身影,他相信過個幾天時間的醞釀,肯定會有如他心意的奏折源源不斷的飛到龍案上來的。那個時候他就正好順水推舟。
隻是……,煌煌盛世,愕然變得如此江山危危,“都是魯山陳逆!”乾隆狠狠地一跺腳。
如不是起了大亂,炮廠怎麽會顯得這麽不争氣?竟然讓他這個富有天下的萬乘之尊去向着一幫無君父祖宗的傳教士低頭。在乾隆皇帝看來,局勢迫得他去請傳教士來介入清廷炮廠的工作,那就是在向傳教士低頭。這讓他自尊心很受傷,很難堪。
還有山東巡撫富尼漢發過來的急報,從徐州進入了魯西南的混元教匪軍,一分爲三,打着劉楊樊三面大旗,在三個賊酋的帶領下鑽進了魯西南的群山峻嶺之中,不僅讓追兵迫不得已的分兵追擊,他們自身還似乎是極爲熟悉魯西南的地理地勢,從一處處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鑽了出來,頻頻攻擊魯西南各地州府,尤其是濟甯,他們攻擊大運河一線。山東清軍是焦頭爛額,而來自河南戰場的清軍又被阿裏衮急着調回中,富尼漢急求援兵。
“都是不争氣的東西,無能,無能!”
乾隆氣的晚飯都不想吃了,就算是内宮最得寵的令妃魏佳氏,也沒讓乾隆露出一個笑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