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前,江南就進入了梅雨季。
細雨瀝瀝淅淅多日,就像貓尿尿一樣,不大卻連續不斷。陳鳴棉布質地的中衣早就不穿了,在這個潮濕又有點小熱的季節,涼綢單衣是他的第一選擇。
清晨一覺醒來,睜開眼就看到了一頭烏發,柳挽雲正依偎在陳鳴懷裏,睡的正香,身上蓋的細紗薄被褪到了肩膀下,露出胸口好大一塊白脂。一件月白色的肚兜挂在床頭。
慢慢下床,陳鳴已經比較小心了,但柳挽雲還是被驚醒了。看到陳鳴起身,她自己也立刻就要爬起。一席淡黃色的長袍遮住了嬌嫩的身子,陳鳴覺得自己早晚有一日會被這個時代的女人慣得一點都不‘愛惜’她們。
你說他剛才小心翼翼的下床圖的什麽啊?
陳鳴并不在乎柳挽雲多睡一會兒,不覺得這是對自己的冒犯,但事實是柳挽雲很在乎自己的‘多睡一會兒’,甚至覺得自己睡的比陳鳴還沉,醒的比陳鳴還晚,都是一種罪過。陳鳴最初的時候也說過她兩次,可沒用啊。
陳鳴現在正一點點不在乎這一點,他覺得自己早晚有一天會一睜開眼,想起身的時候就大大咧咧的起身,根本不在乎身邊的女人是不是睡的正香正沉。這都是她們自找的!
浴房裏,一個大大高高的木頭浴盆已經灌滿了水,溫溫發熱,冒着單單的熱氣。陳鳴進來的時候,四個丫頭乖乖的退了出去。他就抱着柳挽雲直接下了浴盆,淡黃色的長袍扔到了地上。
梅雨天,行軍不便。他現在的日子是難得的安逸哦。
三天前,複漢軍水面戰船試探着往江陰探了探,暗營傳過來的消息,清軍水營防禦松懈。結果清軍岸防炮台上一二十門大将軍炮,隻打響了六尊。具體是什麽情況呢?清兵的火藥受潮了,梅雨麽。這是暗營後來傳出來的消息。當時的複漢軍不知道啊,水面隊伍真真就是去試探試探,帶隊的陳岱并沒有做什麽真切的準備,白白浪費了那一大好機會。
不然他們劃着小船沖進了清軍水營,光扔炸彈,看看就能創傷擊毀多少船隻?
福建的綠營已經抵到杭州了,沒有繼續前往蘇州,而廣東的綠營随着廣東水師的戰船,有一部分抵到了松江。豫東皖北的混元教起義了,淮安的兵力沒有減少都是好的,增加就不可能了。四川的第二批出川部隊抵到了荊州,湖廣清軍在提督阿爾雅江的帶領下,連同四川提督馬銘勳正在與留守九江的陳永生交手。
而桐城的江南提督黃正綱在劉松、楊集、樊明德舉旗反清之後,立刻棄桐城,返回了合肥。留在安慶的高平山也不存在緊急危險,還向陳鳴打報告,要調一部分人去九江或者南京來呢。
皖北那地方不是缺糧麽,複漢軍卻不缺糧,高平山在安慶招攬的流民是常州的十幾二十倍,其中隻要有一成青壯加入複漢軍,安慶複漢軍的人馬就能打着滾的向上翻一翻。
現在複漢軍人馬是越來越多了,披甲兵的比例也越來越低,魯山鐵甲産量再高也沒辦法跨過幾百裏的清軍控制區,大批量的送到陳鳴這裏。還有那火槍兵的火槍使用壽命問題,複漢軍的槍管可不是現代的鍍鉻鋼管,那是卷鐵打造,外頭裹着鐵箍,一些火槍射擊強度已經超過了四位數,彈簧都換了倆換,但随軍的兵工廠改造清軍鳥槍的速度相當緩慢,陳鳴隻能把火槍的耐久強度不停的拔高再拔高。
陳鳴還逐漸抽調火槍兵的戰甲來武裝新兵。
複漢軍現在用不着火槍兵刺刀沖鋒,每個火槍隊裏留下一個排的士兵着甲即可,剩下的甲衣全換主人了。所以說啊,陳鳴手中的兵力大漲,但隊伍的實際戰鬥力遠沒有兵力的增長看來的那麽大。
待到陳鳴走出住處往原兩江總督府的大堂走去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辰時。柳挽雲送走了陳鳴,一人獨坐窗前,不去管晨鍾暮鼓,也不去問滿院落花。她現在就缱绻在自己的世界裏,聽聽雨聲,哼哼叽叽,或是寫兩首意境平平的詩詞。品一杯茶,溫一壺果酒,一人獨坐任遐想萬千,思緒翩翩。
這事實上是一種逃避。而對于柳挽雲來說,她也沒辦法不逃避。她在滿清的‘鐵打’江山,盛世謊言中生活了十七年,柳挽雲很佩服陳鳴掀起的這般波濤,真真的驚動天下,可她還是不敢想象陳鳴坐江山的樣子。
她不敢去無法無天的暢想,她不是李小妹,說不出“這外面的大事是男人們的事兒,咱們女人,嫁狗随狗嫁雞随雞。他們男人要是有本事,能一舉打進北京城,咱們就跟着去享享這天底下最尊貴的福。他們男人要是沒本事,被官軍捉到了砍頭,那咱們就陪着一塊死”這樣的話。做不到一個人帶着剛出生的孩子,燦爛地笑着送自己的男人上戰場。
柳挽雲就是一個很正常的大家閨秀,膽量實際上已經破掉的她,就隻能把自己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就像是一隻把頭插進沙子裏的鴕鳥。
所以這些天的相處中,别看陳鳴隻要了她一人,除了戰争打仗外,天天抱着她睡覺,而柳挽雲的長相也确實漂亮,陳鳴卻總會不自覺的想到李小妹。
這人,不作對比不知道,一做對比,差距就顯露了出來了。
别看李小妹不如柳挽雲漂亮,可李小妹全身心的依賴陳鳴,她還很自然的将自己的感情完全表露了出來,對于戰争中精神也高度緊張的陳鳴,能有這麽一個全身心依賴着自己的妻子,相信着自己的妻子,可不是沉重的負擔,而是一種身心的甜蜜。柳挽雲這兒,呵呵。陳鳴都能理解朱元璋與馬皇後的感情了。這不是相貌問題,也不是什麽報恩不報恩。
……
浒墅關前。流民比之半個月前已經減少了很多很多。梅雨季節的到來是難民變少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相當數量的難民已經從蘇州繼續往南逃去了,整個杭州灣全有他們的身影出現。而還有一部分人,這些人是逃難群體中最貧窮的一部分,當初恐懼讓他們做出了沖動的選擇,帶着自己僅有的儲蓄和糧食,甚至隻是一部分的糧食,就匆忙的逃往南方。現在缺衣少食的他們也隻能在連連的梅雨之中向着來路返回去了。
因爲江蘇布政使蘇爾德恐懼複漢軍細作混入蘇州城,很早就對城外的難民閉而不納了,雖然這根本就沒攔下暗營在蘇州城的活動。可蘇州的官府對于那二三十萬難民,卻連糧食都隻稍稍的接濟一二。這樣的‘強硬措施’把一部分難民逼的不得不南下,也把一部分難民逼的不得不回頭。
據說蘇州城裏已經有上萬旗人彙聚在那裏,這等于讓蘇州官府多出了上萬張嘴照料,還要盡心盡意的照料。據暗營傳來的消息,隻這短短半個來月裏,蘇州城内就已經有幾十起輕重不等的漢旗糾紛發生。蘇州城内的老百姓對旗人的看法是一日比一日差。
陳鳴還特體指示蘇州的暗營,在保證安全的情況下,活動活動筋骨,貼貼大字報,散播散播謠言、流言,再或明或暗的襲殺幾個民憤最大旗民,最大限度的挑動漢旗矛盾和糾紛。隻不過到現在爲止還沒有啥進展傳來。
吳熊光已經被高晉保舉爲丹陽知縣,雖然丹陽還在複漢軍的手裏,但吳熊光也算是七品官,也有官身了。北京回複的旨意還沒有到,但蘇州上下都已經用‘大人’稱之了。他實際上是兩江官府豎起來的一個招牌,是高晉、容保對所有人說的話:隻要忠誠我大清,大清是不會忘記他們的。
吳熊光父子很爲這個還沒有确切落實的‘知縣’而振奮和高興。但有句話是怎麽說的?一樣的人不一樣的命。同樣出身蘇州的陳子铤,一樣是舉人出身,一樣是毀家纾難,舉起保衛鄉梓的大旗,一樣是名滿蘇杭的風流人物,雖然年齡大吳熊光不少,已經三十了,現在卻變成了清廷的通緝要犯。不得不逃到江陰來尋浙江提督段秀林,因爲段秀林手下有一文案,雖然是紹興人,卻與他同出蘇州紫陽書院,二者交情極好。
段秀林打量着陳子铤,陳子铤則很放得下舉人身段,在段秀林一介武夫面前跪下,大哭道:“軍門,救學生一條性命!學生真的冤枉啊……”痛哭流涕。
“這是從何說起?”段秀林讓陳子铤那至交好友将他扶起。
“軍門,小生姓陳,名子铤,字心惟,蘇州舉人也。”自我介紹罷,陳子铤抖抖衣衫,言辭慷慨,面上展露出一股淩人的盛氣。“子铤隻一芥文士,但心識大義。處此動亂之世,亟思報效君國。陳賊西來,盜賊縱橫,江南糜爛。蘇州藩台大人蘇爾德不善用兵,屢屢調度失措;手下兵将以劫掠爲能事,遇賊則膽怯,一失京口、瓜州,二失常州,三失無錫,蘇州委矣。蓋因守衛兵将屢屢不戰而退。
陳賊氣焰嚣張,兵鋒直指蘇州,小生聯合城鄉紳上書藩台蘇大人,請求獎賞有功将士,嚴懲臨陣脫逃者,如此士氣才得振奮,民氣方能申張。誰知蘇藩台不唯不納,反而是百般呵斥。爲保衛桑梓家園,小生等賣盡田産,老父老母愛妻孩兒月半不知肉味,興辦團練,屢與陳逆作戰,雖無大勝,亦盡己力也。可藩台大人誤信小人之讒言,以小生通賊,下令逮捕。小生一片忠誠,性命卻不能保,妻兒父母锒铛下獄,隻得連夜逃出蘇州,求軍門庇佑……”
陳子铤爲什麽這個節骨眼上跑來段秀林這裏?不是因爲他的那至交好友給他打包票,而是他知道段秀林跟蘇州城鬧得很不愉快。在反撲鎮江戰敗以後,段秀林就像蘇州索要錢糧撫恤軍隊。這很正常,清軍綠營麽,眼睛朝錢看,有了錢糧撫恤,段秀林才能更好的收拾手下浙兵的士氣鬥志啊。
但蘇州的蘇爾德卻以段秀林部系客兵,隸屬浙省,而江蘇深受戰亂之苦,銀根緊縮,于是拒而不應,隻給了五百石糧食和一千兩紋銀,那糧食還是蘇州官倉的陳糧,讓段秀林深恨之。而據蘇州地面的傳聞,蘇爾德在用陳米換新米,不管是戰前還是戰後,不管是給當兵的吃糧還是給難民赈濟,用的都是舊米陳糧,隻是程度好壞罷了。說的有鼻子有眼的。
那中間過手的糧食可是幾萬石十幾萬石的數字,如果傳聞屬實,蘇爾德就發大财了。
這才是陳子铤來找段秀林哭訴的底氣,因爲他們都站在蘇爾德的對立面。
段秀林默默地聽着,心裏卻沸騰起來。他痛恨複漢軍,也痛恨那些高踞要津,腐敗無能的文武大員。在他看來,複漢軍之所以攪動起天下風雲,河南湖廣的大員人人有罪,個個該殺。這才多長時間啊?起于魯山的複漢軍就打到江南來了,連續攻破荊州、武昌、安慶、南京等要害重地,這簡直匪夷所思。如果不是河南與湖廣的文武大員們太過無能,怎麽可能糜爛至此?甚至于陳家在打造槍炮兵甲的時候,河南地方官員就該早早的察覺了。如能早日報于朝廷,何至于有今天之禍事?
天下就是有了蘇爾德這樣的官,國勢才會驟然而崩!
段秀林打定主意,說:“如不嫌棄,就請陳先生暫留敝軍。是非曲直,自有澄清之日。”
作爲浙江提督,段秀林背後靠的是閩浙總督,杭州将軍,不比兩江的差勁。尤其是眼下這般情形裏,兩江的文武大員還如何能跟閩浙的相比?官司鬧大了他也一點都不怕。
江陰的福興号糧行,從武漢大大賺了一筆的陳繼功【化名童力】,打正月之後那就是江陰的風雲人物。這爲他福興号的擴張提供了很大的便利。【複漢軍龔襲漢口可沒有網住陳繼功的船】但太過耀眼的個人光彩對他自身的隐蔽也帶來了很大的不方便,還好三月裏陳鳴直插南京城下,吸引走了所有人的目光,陳繼功這才松了一口氣。
現在福興号糧行的小客廳裏,陳繼功拿着一張大報,這是蘇州紫陽書院的老山長沈德潛所書的《讨陳賊檄》:……我朝四帝盡爲聖賢之君,深仁厚澤,涵濡百二十年。今上承嗣大統,憂勤惕厲,兵威四海,治具畢張,田不聞加賦,戶不聞抽丁,以敬天恤民之主,興聲罪緻讨之師,孰順孰逆?孰曲孰直?不待智者而決矣。
…………在昔唐有範陽之亂,肅宗卒能中興;明有土木之變,英宗終能複辟。天心屬,危而複安,從未聞君無失德而反至于滅亡者也。
“沈德潛這該入土的老頭子,也不怕把整個沈家都填進去……”陳繼功突然的對整個紫陽書院都厭惡起來了。這個以‘朱熹号’爲名的著名書院,名頭可大的很,在蘇州這人文荟萃之地,也能占據書院中的頭把交椅,絕對是人文精華之地啊。陳繼功作爲一個讀了十年書的後進子弟,雖然今生注定跟科舉無緣了,但還是很敬仰的。結果現在……
沈德潛這個出生于康熙十二年,至今已經九十有六的老壽星,老祥瑞,江南士林的翹楚,讓他心裏突然想殺人。
但他覺得自己的堂兄肯定會對此嗤之以鼻,陳鳴很不耐煩‘士林’和‘清流’,而且陳繼功還知道,複漢将軍府現在正準備把儒家的‘文治’分開。當然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兒。可這也證明了一個态度,将軍府的大将軍和大都督,對于儒家都很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