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又複流動,輕舟又複漂蕩,但中年男子卻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裏,滿身大汗如雨,已濕透了衣裳。
他臉上帶着奇怪之極的表情,也不知是驚?是喜?還是恐懼!
一種人類對自己無法預知,也無法控制的力量,所生出的恐懼!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劍并不是他創出來的。
根本沒有人能創出這一劍,沒有人能了解這一劍的變化的出現,就好像“死亡”本身一樣,沒有人能了解,沒有人能預測。這種變化的力量,也沒有人能控制。
大地一片黑暗,他木立在黑暗中,整個人都好像在發抖,怕得發抖。
他爲什麽害怕?是不是他知道就連自己都已無法控制這一劍?
辰老魔一聲歎息出聲:“你這小輩,還是沒能夠控制住那一劍嗎?也是,這可怕的一劍,本不該出現的。”
瘋魔一脈的來人沉默了,他看着中年男子,沉聲道:“你若能夠控制這一劍,那麽,你就可以超越破碎虛空的極限了。”
是的,超越極限,超越破碎虛空,或者,超越生命的極限。
辰老魔的歎息聲更重:“倉颉造字,鬼神夜泣,你創出了這一劍,鬼神也同樣應該哭泣流淚。”
中年男子明白他的意思。這一劍的确已洩了天機,卻失了天心。天心惟仁,這一劍既已創出,從此以後,就不知要有多少人死在這一劍之下。他沉默着,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這一劍并不是我創出來的!”
那瘋魔一脈的來人驚訝出聲:“不是?”
中年男子搖了搖頭,沉聲應道:“我創出了奪命十三劍,也找出了它的第十四種變化,可是我一直都不滿意,因爲我知道它一定還有另一種變化。”
來人驚悚道:“你一直都在找!”
中年男子道:“不錯,我一直在找。因爲我知道隻有将這種變化找出來,才能夠讓奪命十三劍真的擁有生命,完成最後的蛻變,助我突破這方天與地的限制,達到更高境界。”
來人皺眉道:“你一直都沒有找到?”
這一劍本就是劍法中的“神”。
“神”是看不見,也找不到的,神要來的時候。就忽然來了。可是你本身一定得先達到“無人、無我、無忘”的境界,神才會來。這道理也正如禅宗的“頓悟”一樣。
中年男子口中一聲歎息,伸出手來,河流之中,一柄劍緩緩浮出水面,劍鞘上的十三顆明珠。散發着柔和光芒,這是一柄好劍。
他沒有回答,昔年,他憑着這柄劍,縱橫天下,戰無不勝,他一向無情。也無懼。何況,現在他已找到了他劍法中的精粹,必定已将天下無敵。可是他心裏卻反而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他自己說不出,别人卻能看得出。
不管是辰祖,亦或是來人,都看的清清楚楚,相比于沉着的辰祖。來人已經是忍不住的出聲問道:“你在害怕?怕什麽?”
中年男子歎道:“枉我燕十三自命不凡,可是,卻是怎麽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會面臨這樣的尴尬局面,奪命十三劍本來就像是我養的一條毒蛇,雖然能緻人的死命,我卻可以控制它。可是現在......”
來人奇道:“現在怎麽樣?”
燕十三道:“現在這條毒蛇,已變成了毒龍,是一頭弑天的兇獸,已經有了它自己的神通變化。”
來人悚然道:“現在難道連你都已無法控制它?”
燕十三沉默着。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就因爲不知道,所以才恐懼。
來人仿佛已明白他的意思。他們同時凝視着遠方,眼睛裏同樣帶着種奇怪的表情。
這世上永遠有兩種人,一種人生命的目的,并不是爲了存在,而是爲了燃燒。燃燒才有光亮。
哪怕隻有一瞬間的光亮也好。
另外一種人卻永遠隻有看着别人燃燒,讓别人的光芒來照亮自己,哪種人才是聰明人?
月在天上,恍然,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浸染了,變得血紅,紅得就像是已燃燒了起來。
河邊,血月下的一片楓林,也仿佛已經燃燒起來。
黑夜之中,一道青衣人影緩緩走來,他的手裏沒有劍,甚至連用一根木頭削成的劍都沒有,但他就這麽走過來了,如此的淡然。
但是,當他走到了楓林之中的時候,整個人忽然停了下來,因爲就在這時候,他已經感覺到一股逼人的殺氣!
就像是一陣寒風,從楓林裏吹了出來。
虛空一顫,一柄劍已經出現在了他的手上,他沒有擡頭去看,也用不着擡頭,就知道阻擋他的人已經來了。
這個人當然就是燕十三!
血月紅如血,楓林也紅如血,天地間本就充滿了殺氣。
何況天地間又有了這麽樣兩個人!
船上的身影消失了,河邊漫天的紅葉中,已出現了一個黑色的人影。黑色所象征的,是悲傷、不祥、和死亡,黑色也同樣象征着孤獨、驕傲、和高貴。它們象征的意思,正是一個劍客的生命。就像是大多數劍客一樣,燕十三也喜歡黑色,崇拜黑色。
他行走江湖時,從來都沒有穿過别的顔色的衣服,現在他又恢複了這種裝束,甚至連他的臉都用一塊黑巾蒙住。
因爲他的手裏握着劍,漆黑的劍鞘上,鑲着十三粒晶瑩的明珠。這柄劍雖然并不是削鐵如泥的利器,卻久已名傳天下。在江湖人的心目中,這柄劍所象征的,正是不祥和死亡!
青衣人緩緩擡起頭來,目光立刻被這柄劍吸引,就像是尖針遇到了磁鐵。他當然也知道這柄劍就是眼前這個劍客生命的标志。
他的手裏也有劍。兩柄劍雖然還沒有出鞘,卻仿佛已有劍氣在沖激回蕩。
燕十三忽然道:“黑天域,燕十三。”
青衣人漠然出聲:“懸空城,尹龍缺。”
燕十三淡然出聲道:“你不該來黑天域的,你應該知道,我們域主大人對尹家深惡痛絕。”
青衣人道:“我這一路上走來。并未遇到任何人的阻攔。”
燕十三道:“是嗎?”
他露在黑巾外的一雙眼睛,銳利如刀:“那是因爲他們都知道,域主大人的命令,本是由我來出手的。”
尹龍缺歎道:“原來如此,你一直在等我。”
“我在等你的劍。”燕十三道:“這柄劍并沒有什麽,它若在别人手裏,也隻不過是柄廢鐵而已。但現在一到了你的手裏。就立刻有了殺氣。”
尹龍缺終于長長歎息,道:“好一個燕十三,今天能夠在此相見,也算是我們的緣分吧。”
“我不知道什麽是緣分,”燕十三道:“但天地間既然有我們這麽樣兩個人,就遲早必有相見的一日!”
尹龍缺道:“我們相見的時候。是不是注定了會有這一戰?”
燕十三道:“是的。”
他緊握着他的劍:“燕十三之所以活着,就是要與天下的劍道強者交戰,你既然達到了這個層次,那麽我們彼此之間,遲早都會有一戰爆發。”
尹龍缺盯着他露在黑巾外的眼睛,道:“那麽,在此之前。你至少也該讓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燕十三道:“你爲什麽要看我的真面目,你幾時讓别人看過你自己的真面目?閣下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隻怕從來就沒有人知道吧。”
尹龍缺閉上了嘴,他不能不承認,他自己的真面目究竟是什麽樣子,連他自己都已淡忘了。
燕十三道:“不管你是個什麽樣的人都不重要,因爲我已知道你就是我今天的對手,便已經足夠。“
尹龍缺不說話。他之前已經看過燕十三舞劍,到了他們這般境界,即便隻是看過一遍,對這套劍法中的每一個細節和變化,他幾乎都已完全了解。但是這并不足以影響他們這一戰的勝負。
他更知道,真正最重要的一劍,是永遠看不到的。
最重要的一劍。必定就是決生死、分勝負的一劍,也就是緻命的一劍,如果奪命十三劍已經有了第十五種變化,第十五劍就是這緻命的一劍。
他當然看不到。
因爲這一劍使出時。他已經死了!隻要有這一劍,他就必死無疑。所以他這一生中最希望能看到的一劍,竟是他這一生中永遠看不到的。
──難道這就是他的命運?
造化弄人,爲什麽總是如此無情他不願再想下去,忽然又道:“現在我們手裏都有劍,随時都可以出手。”
燕十三道:“不錯。”
尹龍缺道:“可是你一定不會輕易出手的。”
燕十三道:“哦?”
尹龍缺道:“因爲你一定要等,等我的疏忽,等你的機會。”
燕十三道:“你是不是也一樣會等?”
尹龍缺道:“是的。”他歎了口氣,又道:“隻可惜這種機會絕不是很快就能等得到的。”
燕十三承認。
尹龍缺道:“所以我們一定會等很久,說不定要等到大家都已精疲力竭時,才會有這種機會出現,我相信我們一定都很沉得住氣。”他又歎了口氣,道:“可是我們爲什麽要像兩個呆子一樣站在這裏等呢?”
燕十三道:“你想怎麽樣?”
“我們至少可以到處看看,到處去走走。”尹龍缺的眼睛裏閃出了笑意:“今夜天氣這麽好,這裏的風景這麽美,我們在決戰之前,至少也該先享受一下人生,豈不更好。”
于是他們開始走動,兩個人的第一步,幾乎是同時開始的。他們誰也不願占對方的便宜。因爲他們這一戰,争的并不是生死勝負,而是要對自己這一生有個交代。所以他們不願欺騙對方,更不願欺騙自己。
楓葉更紅,血月更豔麗。
在黑暗籠罩大地之前,蒼天總是會降給人間更多光彩,就正如一個人在臨死之前,總會顯得更有善心,更有智慧。這就是人生。如果你真的已經能了解人生。你的悲傷就會少些,快樂就會多些楓林中已有落葉,他們踏着落葉,慢慢的往前走,腳步聲“沙沙”的響,他們的腳步越走越大,腳步聲卻越來越輕。因爲他們的精神和體能,都能漸漸到達巅峰。
等到他們真正到達巅峰時的一刹那,他們就會出手。
誰先到達巅峰,誰就會先出手。
他們都不想再等機會。因爲他們都知道誰也不會給對方機會他們幾乎是同時出手的。
沒有人能看得見他們拔劍的動作,他們的劍忽然間就已經閃電般擊出。
就在這一瞬間,他們肉體的重量竟似已完全消失。變得像是風一樣可以在空中自由流動。
因爲他們已完全進入了忘我的境界,他們的精神已超越一切,控制一切。
劍光流動,楓葉碎了如血雨收落下來。
可是他們看不見。在他們心目中,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存在,甚至連他們的肉體已不存在。
天地間惟一存在的。隻有對方的劍。
堅實的楓樹,被他們的劍鋒輕輕一劃,就斷成了兩截,與破碎的虛空一起,化作漫天的碎片,因爲他們眼中根本就沒有這棵樹,也沒有任何的虛空,在他們的眼中。隻有彼此,他們的劍要到哪裏,就到哪裏。
世上已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擋他們的劍鋒,楓樹一棵棵倒下,虛空不斷破碎,滿天血雨缤紛,流動不息的劍光。卻忽然起了種奇異的變化,變得沉重而笨拙。
“叮”的一聲,火星四濺,虛空出現詭異無比的漣漪。天地都在向着一個黑點收縮,被吞噬。
劍光忽然消失,劍式忽然停頓。燕十三盯着自己手裏的劍鋒,眼睛仿佛有火焰在燃燒,又仿佛有寒冰在凝結。他的劍雖然仍在手裏,可是所有的變化都已到了窮盡。他已使出了他的第十四劍。
現在他的劍已經死了,尹龍缺的劍尖,正對着他的劍尖。
他的劍若是條毒蛇,尹龍缺的劍就是根釘子,已釘在這條毒蛇的七寸上,将這條毒蛇活活的釘死,這一戰本來已該結束。
可是就在這時候,本來已經被釘死了的劍,忽然又起了種奇異的震動。
破碎的虛空,滿天飛舞的落葉,忽然全都散了,本來在動的,忽然全都靜止。
絕對靜止。
除了這柄不停震動的劍之外,天地間已沒有别的生機。
尹龍缺臉上忽然露出種恐懼之極的表情。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劍雖然還在手裏,卻已經變成了死的。
當對方手裏這柄劍開始有了生命時,他的劍就已死了,已無法再有任何變化,因爲所有的變化都已在對方這一劍的控制中。
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已被這一劍奪去。
現在這一劍已随時都可以刺穿他的胸膛和咽喉,世上絕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
因爲這一劍就是“死”。
當“死亡”來臨的時候,世上又有什麽力量能攔阻可是這一劍并沒有刺出來。
燕十三的眼睛裏,忽然也露出種恐懼之極的表情,甚至遠比尹龍缺更恐懼。
“铮——”
一聲高昂無比的劍鳴之聲,響徹了整個夜空,血月瞬間消失了血色,一輪明月在天,月光銀白皎潔。
楓葉簌簌,在夜風之中抖落,劍已經回到劍鞘之中,像是從來都沒有出鞘過。
倉促收劍的瞬間,燕十三的肩膀被刺穿,可怕的劍氣,侵入他的體内,破壞他的生機,幾乎要了他半條性命。
尹龍缺愣住了,他不知道,爲什麽明明對方已經有足夠的把握勝過自己,卻又在最後的關頭收回了這一劍.......作爲一個劍道巅峰的強者,他又豈能感覺不到,對方的那最後一劍還沒有施展完全,僅僅隻是半劍,便是已經逼迫的他幾乎沒有任何的抵擋之力,他不難揣測,完整的這一劍,該是如何的可怕,甚至,他都已經做好了死亡的覺悟。可是,最後的關頭,對方卻收回了這一劍,甚至不惜受他一劍,實在是令他感覺疑惑萬分。
“爲什麽?”此時此刻,他的心裏有着太多的疑惑,他真的想不通,對方爲何會在關鍵時刻放棄自己即将到手的勝利。
燕十三漠然道:“因爲現在還沒有到殺你的時候。”
尹龍缺聞言不由得爲之一愣:“這是什麽意思?”
燕十三道:“域主大人隻是讓我給你一點教訓,并未叫我殺人,相反,他卻叫我不要殺人,所以,這一劍,我隻使出一半,這一半,我還勉強能夠控制,後面的部分,我已經無法控制,我不收劍,你此時此刻已經死了。”
尹龍缺沉默不語,因爲,他知道,對方說的是實話,倘若燕十三不收劍的話,此時此刻,他已經死了。
燕十三道:“你的劍法很厲害,我所見過的人之中,隻有寥寥十餘人能夠與你相比,你若是死了,豈不是可惜,走吧,你還要去見域主大人,耽擱的時間,已經太久了。”
“告辭。”尹龍缺拱手,越過燕十三,向着萬妖宮的深處走去。
燕十三很可怕,本是可怕的劍客,但是,他更清楚,萬妖宮裏面,還有着更可怕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