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馬倒了,車把勢沒來得及墊進去支撐木,車向前傾,前面遮擋的簾子開了,露出裏面的棉花。
徐寶眼睛發亮,棉花制品這裏有,但所見不多,一個是眼下朝廷不重視,另一個是百姓的慣性思維。
偶爾從南邊過來的船上能看到棉布墊子,卻見不到成套的棉布衣服,估計是南邊天熱,沒人穿棉布的,有錢的穿絲綢,沒錢的穿麻。
指望京城周圍的地區能種是不可能的,本地人會種油菜、蔥、蘿蔔、香菜、白菜等蔬菜類作物。
糧食作物是麥子、大豆、荞麥、小米,偶爾挨着河的地方會種水稻,紡織用品是麻,因爲麻可以織成絹,以前是用來算賦稅的。
徐寶沒想到今天見到了棉花,顯然不是從南邊運過來的,真從那裏運不會讓一個人趕車,直接走水路進京城多好。
好人啊,趕車的才是善人,村裏的寶寶們有棉襖了。
車把勢哪曉得徐寶此刻内心深處的高興,他是愁腸滿腹,聽到徐寶的話,用袖子擦下眼睛,問:“你要棉花?你怎樣把我的馬運回去。”
“我們有車。”張廣插一句。
車把勢這才向後看,一看之下,登時露出羨慕和歡喜的神情,有車,确實有車,還是大車,有馬,四匹好馬拉着,還有一匹在車後拴着。
“真願幫我把馬送回去?”車把勢不确定地問道,他看過馬和車,再仔細看了四個人穿的衣服與神态,知道是富貴人家的,富貴人家的怎會理會自己一般的苦哈哈。
“你把棉花賣我,我幫你,我把你的馬送到我村裏,幫你養,借你兩匹騾子。”徐寶說着話的時候的手還在馬身上輕輕地撫摩,以此來安慰馬。
養的馬常年與人接觸,對人的态度最爲敏感,同時像人幹活時依賴馬一樣,馬在生活中對人也依賴。
眼下應該是肌腱拉傷的馬處在最難受、最孤單的境況中,手一直摸着它,會讓它感受到有人和它在一起。
馬果然不掙紮了,微微向上扭腦袋,拿眼睛看徐寶。
“送你了,你幫我把馬養好,在縣裏沒人買,半個月前拿到開封,倒是有個布行的要,一擔子給十文,我一想總比一文賺不到強,拉來二十擔子,沒想到到扶溝縣下大雪,我的馬呀。”
車把勢說話的工夫眼中又向下流淚。
徐寶微微張着嘴,很吃驚,一擔子是指挑的擔子,挑棉花能挑一百二三十斤,棉花輕,不是絮起來的,體積大,故此挑不了太多,若挑土,二百斤是沒問題的。
隻是他沒想到車把勢竟然在冬天往破車上裝了兩千五六百斤的東西,自己的好車和四匹馬,張廣都舍不得。
點點頭,佩服不已的徐寶問道:“大伯哪個縣的,棉花可是家裏所種?”
“項城縣,唉,别提了,我那不孝的孽子,今年初回來,帶了一包包的棉花種子,說種棉花好,我鬼迷了心竅竟聽他的話種上了,六十畝地呀。”車把勢說起這個又哭。
徐寶撓撓頭:“一畝能産五百斤?”
“啥?五百?一百剛出頭呀。”車把勢給出個數字,拍着大腿說:“我那是好田,種完了摘棉花,一邊摘一邊往下揪籽,我一家六口人從三個多月前就忙,等棉花不長了,籽還沒摘完,我那不孝的孽子可把我一家人給害死了,嗚~~~”
車把勢很傷心,張廣和張勇心有心有戚戚焉,他們想到了六十畝地沒有糧食,種了不值錢的棉花,還要一家人天天幹活。
徐寶卻想笑,他極力忍着,用手給棉花脫籽,果然很考驗人,往多了算,六十畝地出五十擔棉花,照一擔十文算,五百文,天哪。
“老伯,年怎麽過?”徐寶這回沒有笑的心思了。
“過啥年呦,哪裏還有年,賣二十畝地,該交的賦稅交上,借别人的糧還上,今年種冬麥子也耽誤了。”車把勢堆坐在那裏,整個人失去了支撐的力氣。
“種完棉花種冬麥不是正好麽?”徐寶算算時間,提出疑問。
“摘棉花籽呀,以爲能賣大價錢,後來覺得不行了,又下雨,沒活路了,家裏能幹活的馬又摔了,嗚~~~~”車把勢繼續哭。
徐寶對張廣使了個眼色,張廣秒懂,過來蹲下撫摩馬,張勇跟着湊上來。有了接替,徐寶起身從車上捏下來一團棉花,兩個手來回撕着考慮事情。
車把勢在那哭,躺在地上的馬眼中跟着流下了兩滴淚水。
把棉花塞回去,徐寶問:“棉花籽扔了嗎?”
“沒扔,在倉房裏堆着呢,說是能榨油點燈。”車把勢又抹眼睛。
“棉花我全要了,十文一擔子,棉花籽我也都要,一斤五文。”徐寶給出個價格,棉花還是照京城給的,但棉花籽的價錢翻了五、六十倍。
車把勢沒反應過來,無奈地答應:“賣,賣給你,隻要你幫我治好馬,一擔子棉花十文,能有五十擔子,一擔子籽五文,能有四十擔子。”
“棉花籽是一斤五文,不是一擔。”徐寶強調一句。
“多少?”車把勢眼睛瞪溜圓。
“寶郎。”張廣、張勇一起喊。
“就這個價,你那棉花産籽真是太多了。”徐寶沒去管張廣和張勇那不舍的神色,堅持這個價錢。
他可以讓人用五文一擔子賣掉,甚至可以用治療馬爲交換條件,一文不花,然後對方爲了生活再賣地,但他終究沒做出這樣的選擇。
他其實給棉花加價同樣沒問題,讓對方高興高興,卻擔心京城收棉花的那店知道棉花好用,故意壓價,那樣他高價收攔一道,店知道了會敵視他。
因此他棉花不加錢,棉籽額外加價,京城店裏知道了,不算撕破臉。
或許是想多了,但總歸是留條路。
車把勢哪知道徐寶一小會兒的時間考慮那麽多,他隻知道家中的棉花籽有五千來斤,一斤五文是兩萬五千文。
夠了,夠交賦稅和還借的糧跟鹽錢,還能有剩,省省用,足夠過完一冬的,他直接一翻身,跪倒在地,對着徐寶要磕頭。
徐寶上前一步攔住:“老伯,不用這樣,一會兒讓咱把馬擡上我的車,分出兩匹馬拉着你的車,讓他們帶你回去,你換兩頭騾子,帶村裏的車回去把其他的東西拉來,找裏正要錢。”
“村?”車把勢微微一頓,問:“哪個村?”
“上崗。”張勇擡起頭,驕傲地說道。
“上崗?”車把勢重複,随即恍然道:“千載開封飄豆香,豆香正宗出上崗的那個上崗村?”
“對,就是。”張廣更着回答,同樣驕傲。
車把勢松口氣:“怪不得,怪不得呢,還擔憂着被騙,是上崗村就不怕了,上崗村有錢,不缺我那三十來貫。”
“是我家寶郎心好。”說起此事張廣便覺得賠。
“是是是,可救了我一家人的命了。”車把勢連聲附和。
大家開始幹活,卸下來兩匹馬套在拉棉花的車上,徐寶車的車闆子拆下來三條,拼好放在地上。
一邊安撫着馬,一邊前後挪動把馬給挪到闆子上,再擡着闆子放回去,馬就到車上了。
整個過程中馬非常配合,很懂事,沒掙紮,等再給它蓋上毛毯子,它竟然露出舒服的表情,像人一樣。
徐寶牽出自己的馬,把兩個小箱子用繩子綁好搭在兩邊,打算一個人進京,張勇三人不幹了,他們要負責保護的。
“你們真能保護我?”徐寶拍拍腰間。
三人這才同意,小石沒有發言權,他的眼睛盯住徐寶的腰,很想知道那裏有什麽。
張勇等人卻沒人與小石說,他們三個自然知道徐寶的厲害,當初的二十四個細作正是被徐寶腰上别的東西放倒的。
徐寶把自己的突~擊~步槍背上,翻身上馬,娴熟地操控着馬走遠。
張廣看一眼車把勢:“能遇到我家寶郎,你是八輩子求來的福分,回村,你小心着,别把我們的馬給摔了。”
車把勢隻是激動地點頭,說不出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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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在馬上的徐寶不控制細節,隻管讓馬向前,馬在雪硬的路上走幾步,自己跑到邊上雪厚的地方,它甯肯趟着雪走也不走那滑的路。
溜溜達達的,用去一個半時辰,終于抵達京城,到了京城路上的雪被人清理掉,又走兩刻鍾,西市攤位出現在眼前。
徐寶看看,牽馬走到賣烤肉的地方,問:“怎少了一大群人?”
“寶郎來了,他們吃飯去了,今天大家吃飯,天冷,沒帶家人,張行事說可以帶上一份,回去給家人吃,我這邊買賣不錯,再晚些的過去。”賣燒烤的人遞給徐寶一把肉串,告知。
徐寶觀察下等着吃的客人,見有人露出不滿的神色,瞬間明白過來,隻拿了兩串,吃掉兩塊肉,誇道:“好吃,架子燒了,買賣耽誤多少?”
“不耽誤,擺地上先湊合着賣,新架子一會兒就做出來,人多。讓我逮到放火的人,我把他穿起來烤,這是見不得我西市過得好啊。”
賣肉串的人憤憤地說道。
“徐寶,徐郎,救命啊,徐郎就等你來呢。”徐寶與對方說話時,從東邊那裏跑來幾個人,當先一人大聲地喊着,看那意思是相熟的,但徐寶看過去時,發現不認識。
來人跑到近前:“徐郎,我是侯矩,總算是把你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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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