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雨後的洧水溝景色是不錯的,若無人清理河道,水面可以倒映出靜靜的天和天上的流雲。
偶爾有幾隻生命力頑強沒死的蟬,會掙紮着發出一兩聲。
徐寶不喜歡開封的蟬,他來時便是秋天,很靜,不像夏天,夏天的時候他曾到過開封,處處是蟬聲,吵着鬧心,後來聽習慣了會自動當成背景音樂。
他最害怕的就是有蟬突然從樹上掉下來,又正好掉在脖子上,那會起一身雞皮疙瘩。
此刻聽到樹上居然還有活着的蟬叫聲,他擡頭看看,向旁邊挪了挪,眼睛盯着水面,思緒飄飛……
劉坤比徐寶好不到哪裏去,他同樣發呆,他不是因爲蟬是死是活的問題,他是感到别扭。
他認爲自己過來已經擺明了車馬,以實際行動告訴徐寶,要戰鬥。
戰鬥要有戰鬥的樣子,你徐寶一口一個‘子厚兄’叫着,你是真傻,還是裝不懂?讓我幫你說情?哈哈,我若真開口,也是讓你養蝦,我豈能順了你的意,我……
不對,不是這樣的,或許是他徐寶其實是想養蝦,怕我阻撓,才跟我說他想養魚,我一反對他養魚,他正好養蝦。
不,可能不是,他或許是真的想養魚,故意給我下套,讓我想着他想養蝦。
還有一個是,他是想養蝦,能猜出的我反應……又是打算養魚……養蝦……養魚……
于是河邊處,徐寶回憶着夏季開封的蟬鳴,還有油炸知了;劉坤糾結于徐寶最終打算養什麽。
二人不言語,三個差役看熱鬧,也不說話。
倒是清理淤泥的号子聲此起彼伏地響着。
洧水溝是名‘水溝’,它不是一個小水溝,是大河,上面能過船的,隻不過村裏這部分是個小支流,同樣能走船,然後繞一個大的弧度,拐來拐去的,就和大的水溝連起來了。
徐寶那時沒有,那時很多河道都沒了,有的是自然因素,有的是人爲的。
當然,那時即使清理河道也不費勁,錢夠了很快能清理好,各種機械齊上陣。
如今不成,沒有挖沙子的車,也沒有吸淤泥的泵,隻能是純人力。
河中是船,從船上把石頭鈎子綁住了扔下去,船使勁劃,溝起河底的淤泥順着水沖走,沖到有河灣的地方。
河灣地方的淤泥堆積,再有人乘小船,或于岸上用長把的勺子舀。
沒錢的地方用竹、木的勺子,人需要對抗兩種力,一個是撈淤泥的力,一個是往下壓勺子的力。
有錢的用鐵勺子,一勺子一勺子舀上來,倒到土籃中,搭着跳闆,由人用扁擔挑上去。
一般情況下清淤的人願意把淤泥挑到岸上,他們可以用淤泥肥田。
不過許多時候如果不截流,不讓水改道,是沒辦法挑的。
洧水溝的上崗村段幹活的人選擇盡量撈出來,河中間的船攪和,淤泥能沖到哪就是哪,離岸近的淺水區,是人拴着繩子,光着身子跳下去。
他們直接用勺子舀。
岸邊水深處,他們把綁繩子的竹筐裏放進去石頭壓着,上遊攪和,水帶着淤泥沖下來,進到竹筐裏,水從縫隙流出去,淤泥堆在筐中,拉繩子,一筐泥出來,水還嘩啦嘩啦往下漏。
那筐不大,但往上一提便知,帶着泥水有二三百斤。
很多人一起使勁,喊号子。
這些淤泥挖出來,到時候還要分配,有泥鳅了、河螺等東西也選揀出來,當成菜。
按照某一種眼光來看,勞動人民清理河道是美麗的風景,可三個沉默着看熱鬧的差役卻未感到美。
他們能想到在水裏泡着是何等滋味,那河裏有泥鳅,更有螞蝗,幹活的時候感覺不到,上了岸才會發現,然後就用巴掌和鞋底子使勁抽,一直抽到螞蝗自己退出來。
“子厚兄,成不?”徐寶回過神,問依舊發呆的劉坤。
劉坤不滿地看徐寶一眼,意思是說,咱倆沒那麽親近,誰跟你是兄?我親兄被你給害得丢了官,不然今秋流官考核,我大哥就能安排個好地方了。
“本巡檢自會斟酌。”劉坤努力地拉開相互的關系。
“那可太好了,子厚兄,今日不忙離開,晌午我做泥鳅炖豆腐,爆炒河螺,咱五個人好好喝兩盅,我花大價錢買了不少燒酒。”徐寶立即高興地邀請。
劉坤心說我根本沒打算走,我不折騰廢了你,我去哪?至于說巡檢秋糧遭災的事情,看縣裏的樣子,不需要我,到時我按着縣裏的向上一報便可,還不得罪縣裏的人。
随後他又糾結,與不與徐寶喝酒呢?不跟着吃,自己在人家村裏很可能要挨餓,吃呢,吃着人家的酒菜,算計人家,傳揚出去誰還敢跟自己喝酒?
他咬了咬牙,說道:“巡檢事忙,無暇分心他顧,你自去吃你的。”
“那好吧,我走了,記得幫我說一聲,還有那車子厚兄可别給我要走,我還留着載娃娃呢。”
徐寶立即順着話說起來,沒再進行第二次邀請,然後溜達着走了,他得回去帶孩子。
劉坤回頭看看三個跟來的人,總覺得哪裏不對,過了會兒,反應過來,自己是官啊,現在還有官樣嗎?
“好你個徐寶,你把我給領河邊來,你走了,我找誰去?”劉坤氣呀,他還要順着路回去。
更主要的是,他得想辦法解決午飯的問題,思忖一番,他決定去找另外兩個村的徭役,從他們手裏要點吃的,給錢也行,當是過來體會吃苦了。
他與三人說:“回京後再吃好的,如今隻能嘗嘗尋常人吃的東西了。”
三人點頭,還是不出聲,他們沒指望回京吃什麽好的,一旦回到開封,你當官的還會記住我們?還尋常人吃的東西,我們哪個不是尋常人,不餓死就是好的。
劉坤便帶着三人來到清理淤泥的一群人附近,等,等他們到了中午吃飯時,自己再開口。
等啊等,太陽正中。
河上的船靠岸,岸邊的人收拾工具,有人喊嗓子‘吃飯喽~~’一大群人往村子裏走。
四個外來的跟随,一直走到上崗村提供飯食的地方。
“誰下河了?過來多打一份韭菜炒雞蛋,二兩燒酒,身上有在河裏刮傷的到那邊用熱水和胰子洗幹淨。”有上崗村的人吆喝。
那些之前到河裏的人站出來,沒下去的不敢冒充,雖說他們也讒那一個菜和二兩酒。
下河的人幾乎人人帶傷,有被螞蝗叮的,有腳劃在河螺上的,還有淤泥中的爛樹枝刮的,傷口都泛白。
他們過去用熱水先沖沖,再往上面打胰子,仔細清理,有翻起來的皮就用指甲掐住往下撕。
他們同樣害怕生病,去遠處幹活最擔心的便是受傷,疏浚河道的官員是有功勞的,史書上或許還會記一筆,但每一次疏浚河道,都有人死在河裏,或過後生病死掉,他們無人給記一下。
甚至有以前好幾天在河裏疏浚的人,出來時看上去沒什麽,回家不過長時間,人就癱了。
一個是不輪換,另一個是沒人給他們吃增火力的菜和燒酒。
徐寶卻不能不管,真要有人因爲水裏陰寒而病倒了,他過不去自己心裏那個坎兒,所以他要把後勤頂上。
今天的菜就變了,不是炖菜,是大蔥炒肉,豬油黃米飯,腐乳、臭豆腐依舊是誰想吃誰就夾。
下水的人先打飯,他們去洗的時候衆人也等他們,他們吃上,又有人喊:“下午誰下河?多一份老醋姜絲和一碗黃酒。”
有人站過來,他們是準備下午泡水裏了,幹什麽活就吃什麽飯,之前那群人早上就多了一碗黃酒和兩頭甜蒜。
其他人沒意見,他們身子骨弱,不敢下去,反正沒人逼着,少吃點就少吃點吧。
然後一群娃娃在附近不遠的地方排隊。
餓了的劉坤四人走過去看。
徐寶和雨兒、露兒給打飯,一份蔥油雞片,一份冬瓜肘子湯,一份肉沫黃豆芽,主食是雞蛋餅。
四個人看着那叫一個讒呀,其實看哪邊都讒,全是好東西,瘋了,不是三個村的人瘋了,就是自己瘋了,如今赴徭役的人已經變成這般夥食了?
而後他們又聽見徐寶每次給寶寶打飯時說的話。
“村裏沒錢,可苦了你們,記得一定要好好念書,然後賺錢吃更好的,現在将就将就吧,不餓死,就是福啊,莫怨别人,要怪就怪我沒本事。”
聲音聽着讓人好心酸,話語中充滿了無奈之情。
“徐寶哥哥你别急,我會好好讀書的。”懂事的阿莠安慰起徐寶,随即向露兒嘟嘴:“我不要肘子肉,我要冬瓜,再給我撒點香菜沫。”
露兒高興地按她的吩咐去做,她高興是因爲自己家的小祖宗居然認識不少吃食了,肘子能分出來,還有冬瓜也知道。
觀看的四個人面面相觑,一個差役壯着膽子問劉坤:“劉巡檢,咱……咱們怎麽辦?”
劉坤哪曉得怎麽辦,他對問話的人吩咐:“你去問問,哪個是下崗村和崗東村的,和他們說,我們替他們交夥食糧,用錢抵。”
差役領命而去,片刻後回來,人顯得十分沮喪,與劉坤說:“問了,他們不拿夥食糧過來,所有吃食全由上崗村出,巡檢,上崗村是真有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