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寶自然能寫‘賦得’詩,無論是命題給你一點想的時間的,還是即興要求你立即作出的,徐寶全可以。
不止是他,他村子裏到上初中年齡的孩子全會。
别的孩子從小隻學國家規定的課程及課外習題,他們村的孩子除了學習正常學校教的課程,還要額外學習各朝代科舉方面的内容。
整個村子的氛圍即是那般,某個孩子不想學,會發現沒有玩的夥伴兒,找别的年歲差不多的孩子玩,對方玩的内容可能是作打油詩,也可能是對對子,你不會你怎麽跟人家玩?
徐寶便是如此被教育出來的,而且他的學習環境比他此刻所處的北宋人學習環境更好,作幾首賦得詩詞又算得了什麽?
可他不想當别人的附庸,至少不能當進來這個人的附庸。
他反感,然後他就把手從腰間放下,臉四十五度朝天,聲音近乎于從鼻子中出來:“沒錯。”
‘啪’合折扇的聲音響起,同時還有戴個破帽子那人的公鴨嗓:“我命一題,你作。就以這鹽爲内容,要求是‘蔔算子’的。”
其實說話這人的幞頭挺好看,聲音還帶點磁性,但徐寶就認定對方的帽子不好看,聲音難聽。
‘咳咳!’他清清嗓子,把手一背,高聲說道:“蔔算子的鹽,爲什麽這麽鹹,賣的又太貴,買不起的多可憐,可憐,可憐……”
“住口,快住口。”出題的人瞪眼喊,他握扇子的手直哆嗦,顯然是被惡心的,他咬咬牙,質問:“你在說什麽?‘蔔算子的鹽’你也能說得出口?”
“是是是……是你說的,以鹽爲内容,要求是蔔算子的,蔔算子的鹽,沒錯。”徐寶繼續歪個脖子争辯。
對方一下、一下點頭,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你認識蔔算子?知道他賣的鹽鹹,而且還貴?那你告訴我,鹽怎麽賣的?”
徐寶臉紅了,似被人識破水平不高生氣般,咬下嘴唇,說道:“不認識,你想問鹽價,我可以告訴你,竹鹽一兩四百六十文,最便宜的六文一斤,十斤以下不賣,買一萬斤算你五萬七千錢。”
這是剛才他從旁邊那家問來的價。
“罷了罷了,道聽途說當不得真,一窮困之小娃兒,怎麽寫出賦得詩,呵呵,走吧,以後休要再聽市井間的胡言亂語。”戴個破帽子的人遺憾地搖搖頭,說着話,‘嘭’一聲甩開扇子,邊搖邊走出去。
領着他來的人被訓,扭頭狠狠瞪徐寶一眼:“廢物,憑你,還想在這混個名号出來?我呸!”
“誰說的?我……”
“程兄,算了,方才說鹽的事情,真要給我?”
程棋見人小瞧徐寶,便出聲欲證明一番,被吓到的徐寶連忙打斷他的話,問起鹽的事情。
被徐寶一打岔,程棋立即順着此話說:“給,需要多少?”
“這個……”徐寶拉長聲,等三人全部離開視線,才接着說:“先不着急,旁邊那家爲何管我要‘鹽’的詞?”
徐寶确實納悶,你一個賣鹽的要首十六字令,你這才是真‘鹹’的。
程棋聽此問,歎口氣,告訴徐寶:“最近不知道誰家開始先起的風頭,随便賣個東西都要講個文心墨意,大家有樣學樣。可文人誰有願意給賤行寫東西?願意寫的文采又不行,哪怕是賣臭魚,有了那麽兩句,似乎魚就變香了,哎~!”
“哦!附庸風雅。”徐寶表示悟了。
“對對對,就是附庸風雅。”程棋附和。
徐寶撇嘴,邊向剛才程棋四舅查貨理賬的小桌子走,邊說:“我這人啊,最瞧不起的就是賣個東西還用詩詞什麽的裝門面,東西好,才是真的好,寫首詩詞有什麽用?”
說着話,他提起人家四舅的毛筆,在那不怎麽好的毛邊紙上‘刷刷刷’寫出幾行字,把筆一放,搖頭:“真愁人,心思應該用在貨物上。”
程棋和張屹一同湊過來,齊問:“小寶你寫的是什麽?”
不等徐寶說話,旁邊他四舅識字,開口念:“苦鹵點埕格,推海結城阙。粒粒初凝味未平,劣品唇舌澀。幾度洗沙澤,積甕連連瀹。百煮千熬烈火劫,一顯瑩如雪。”
念完,他四舅渾身顫抖:“這這這……這是……”
“沒啥,蔔算子的鹽,又貴又鹹。”徐寶滿不在乎的樣子說。
于是他需要的效果出來了,棚子裏就仨人,六隻眼睛一起瞪圓。
徐寶此時沒有四五十度仰臉,而是微微垂頭看地,好似無所謂。
他其實開始喜歡這個時代了,如果往後一個大時代,元朝,估計依靠填曲,活着很難,再往後,人家天子重文章,不喜歡别人說漢唐,自己得寫八股文,還得平時多用骈詞。
往上數呢?五代十國就算了,太亂,而且李煜寫詞是厲害,最後不也是一江春水向東流了?再往上,看看李白、杜甫混成啥樣就知道寫詩不好玩。繼續往上蹦,估摸需要寫賦,寫賦多累人呀。
現在自由啊,想寫什麽寫什麽,尤其是在一堆寫不出來的人身邊寫,哎呀,低調,要低調,這望過來的目光,不行了,哎呀哎呀的。
“哎呀,哎呀哎呀,小寶,你……你害我。”徐寶正暗自哎呀,棚子外面就有人把‘哎呀’放到明面上了。
伴随着聲音,走進一人,大家都認識,張柽。
張柽滿臉悲憤的模樣,進來指指徐寶,眼睛看向桌子上的紙,使勁點點頭,再咬咬嘴唇,對他四舅說:“你再念一遍,我不識字。”
他四舅依言念,這次念起來抑揚頓挫的,把蔔算子的感覺讀出來了。
張柽有如受到多大委屈般,癟着嘴盯向徐寶。
徐寶努力思考‘有避諱的字出現了?要殺頭?殺一村子的那種?北宋的寫詞死亡概率不高呀?’
張柽用嘴吸一口氣就用鼻子噴一下,連續幾次,指徐寶:“你行,你就害我吧,多虧剛才我一直躲在外面偷聽,不然被你害死我都不知道呀。”
“那,那個搖扇子的人是……張兄你介紹的?”徐寶不笨。
“啊,我要死了。”張柽仰臉:“老天爺呀,雖說我不是什麽好人,可也沒太壞,爲什麽?究竟爲什麽?”
徐寶看張柽一副要不行了狀态,很不好意思,他的臉又紅了,之前跟那個人臉紅不是氣的,是憋笑憋的,現在确實挺對不住人家張紅柳的。
不過轉念一想,卻覺得沒啥,一首詞而已,對方保證不是賣鹽的,讓自己寫一首鹽的詞,是爲了考考,然後好讓自己幫忙寫别的。
那就寫呗,以後還要在這裏賣東西,不給人家管事的面子,人家就不給你臉。
“張兄,張兄,回魂兒,快回魂兒,你說他想要詞做什麽,我給寫,然後你送去,任何一個詞牌,好吧?哪怕寫千言律詩我也幹,拼了。”
爲了後天的幹豆腐卷能正常賣出去,徐寶勸,不就是妥協嘛!多大點事兒,不對,跟熟人叫幫忙,講義氣。
張柽果然歸位了,無可奈何地說道:“小寶,你說你……你怎麽敢說,敢說‘蔔算子的鹽,爲什麽這麽鹹’,我……好吧,我去解釋。”
“說明他賣的鹽比較純,不純怎能鹹?而且還貴……”
“别說了,嗯!也不怪你,是我沒有站出來,你不知道我介紹來的,對吧?”張柽給自己找理由。
“沒錯,我不認識他,他一來就頤指氣使的,别看他搖個扇子,他哪怕搖個屏風,也比不上我跟張兄你投緣,當然,他真搖個屏風,我也會給他寫的,我怕他拿屏風砸我。”徐寶笑嘻嘻地說道。
張柽也跟着呵呵兩聲,搖搖頭:“你呀,果然是滿腹才華,有那倔脾氣,我跟你也投緣,晚上我請你吃酒。”
“我請,我請,哪能讓張兄破費,張兄選地方,小弟對京城不熟。”徐寶順着話說。
“不用客氣,一會兒我找你,你别亂走,就在這呆着。”張柽說完離開,還随手把那張有蔔算子的鹽的紙給拿走了。
徐寶隻好又寫一次。
然後程棋和他四舅開始幫忙裝鹽,說要裝好鹽,不收錢,徐寶沒要,就要最差的,這鹽可以用來喂牲口,整個村子一冬天,牲口也不少吃。
程棋和他舅要給五百斤,徐寶不同意,主要是他怕驢不同意,拉五百斤鹽再多載兩個人,驢很容易生氣,然後後天不來了。
所以隻要了二百斤,對方說啥都不要錢,徐寶也不跟人來回推扯。
接着張屹真找到兩個鄰村的人,是來走親戚的,想找條船回去,城外半路上船便宜,結果看見張屹,一打招呼,張屹願意免費送他們到村口的地方。
張屹走了,多買一匹布走的,回去給裏正,人家出雞蛋了,給錢不好,給東西。
天暗了,大家紛紛收拾攤子,往城裏走,或往城外能休息的地方彙集,還有不打算進城的,借着船上提早點起的燈吆喝,想多賣點。
程棋和他四舅找來幾個人,一起幫忙收攤,徐寶剛打算搭把手,張柽到了,拉起他便走,一面走一面說:“你寫的詞送去了,但他不相信,所以還要考,而且有别人在,小寶你……”
“行,不就是比嘛!考試怕個甚,我早已習慣,對方想得很周到,我過去隻一人,那是賠禮,有人比着,叫擇優。”徐寶沒不高興。
張柽松口氣:“小寶你能這樣想就好,爲兄承這個情。”
“張兄千萬别客氣。”徐寶客氣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