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複心說如你所言,司馬仲達發動“高平陵之變”的時候都七老八十啦,而你則尚在壯年,若能不死,咱爺倆兒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培植勢力……不能,既然天命在爹,那他就一定不會死!
大概是看穿了兒子的心思,是勳微微而歎道:“大道是在,渺茫難測,而至于天,實無知覺者也,安能佑人,且授人以命?成功者殆因勢耳,非關天意。且帝王何所貴?以後世目之,慕此虛位,不過蝸角相争而已。”
趁着還有時間,我給你講講一千八百年之後的事情吧,給你講講那時候科技有多麽進步,生産力有多麽發達,人們的生活水平有多大提高——“若得還我世爲一市賈、小吏,亦強于此世帝王多矣。”
是複聽得目眩神迷,卻有點兒不敢相信,他問了:“如阿爺所言,二千年之前,堯舜之世,人皆徒步,而今乘馬,所差不過十倍;而雲二千年後,飛行天上,朝發北溟而夕至南海,如馭鲲鵬,所差不啻千倍。則後世之人,皆如神仙矣,安得而如此?”未來的人類怎麽能夠發展得那麽快呢?
是勳歎了一口氣,心說那就得開講工業革命啦……我靠這得跟你說到哪輩子去啊,而且要怎麽講你才能夠理解得了呢?終究病重,說了一晚上的話,就覺得口幹舌燥。神志昏昏,幹脆阖上雙眼:“日夕矣。若得不死,待明日告汝。”
可是睡了一晚上醒過來,卻再沒什麽機會去教育兒子啦。親朋、同僚們聞聽是令公複蘇,紛紛登門探視。張機說令公需要休息,受不得如此煩擾,于是大多都擋了駕,隻有比較近的親戚、門生。還有朝廷重臣們,不便阻攔,才放入内室——比方說族侄是詳、師兄郗慮,還有曹德父子、女婿的大哥夏侯衡,等等。
諸葛孔明和司馬仲達是下了班以後聯袂而來的,打算服侍先生一個晚上。是勳搖搖頭說不用了,你們勤于國事,就是對我最好的撫慰和吊祭啦。還把是複和是郯都叫過來,對二徒說:“無咎魯莽,郯兒尚幼。望卿等視若親弟,善撫育之。”
孔明病才剛好,臉色還是黃的,聞言不禁潸然淚下,說先生您不要頹唐,要有痊愈的信心。這病一定會好起來的——“時不可無先生也!”
是勳說張仲景就在我府上,連他都束手無策,你們又何必報不切實際的期望呢?然後說:“吾昨日與天子言,孔明可紹吾業也。”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心中一動。不禁略略側過頭去瞥一眼司馬懿,心說仲達還比孔明大兩歲呢,我昨日未曾熟慮,即獨言孔明。仲達心裏會不會不舒服啊?但見司馬懿垂着眼睛,面色無稍變,就跟老實聽講的小學生似的——此人心機之深,即孔明亦難及也。
但是勳也注意到了,今天是複瞧司馬懿的眼神略略有些不對——這小子自以爲外拙内巧,其實比仲達還差得十萬八千裏啊。我把兒子托付給這兩名最有能力。也可能最有前途的弟子,但萬一他們之間起了龃龉甚至争鬥,會不會牽連到我的兒子呢?是複可肯定不是那倆的對手啊!
于是緩緩地開口道:“孔明忠謹,必不堕吾之志。仲達則如鴻雁在天,非吾之藩籬所能限也……”
倘若是家算是個武術門派,是勳的意思就是把掌門之位傳給了二徒弟諸葛亮,但同時準許大徒弟司馬懿自立門戶——其實你比老二更加厲害,我要把你圈在是家派裏,那反倒會限制你的發展,影響你的前途。
司馬懿聽了這話,心裏舒服了很多,趕緊表态:“懿不敢。先生如泰嶽,仰之彌高,瞻前忽後,懿唯承教而已,何言制限?”
最終是勳還是趕走了兩個徒弟,他還得留着點兒精神頭繼續教育兒子呢嘛。不過在此之前,先請桓範過來,在叮囑他輔佐是複之前,随口先說:“吾今不起,崔琰等必彈冠,乃無使彼等壞我政也。”
是複這兩天一直呆在家裏服侍老爹,而昨日曹髦來見,今日群臣等相探,都不敢以國事煩擾是令公,所以朝中這幾天的變化,是勳是不清楚的。但桓範爲是家智囊,随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趁機就告訴是勳:“昨日群相議,天子聽政,因新定規,命禦史巡行州郡,無使逾制……”
封建時代,等級森嚴,朝廷規定了不同身份的人可以獲得不同等級的物質享受,超過規定即名“逾制”,也是重罪。是勳對此向來是反感的,還曾多次著文加以鞭笞,所以在爲曹操設定國家制度的時候,就光保留了君臣之分——皇帝的享受肯定不能與臣僚相同啊——而至于官民人等,隻在出行儀仗上加以分别,爲的不是彰顯身份,而是保證朝廷的威儀。
但他也利用傳統的等級規定,爲了阻止土地兼并,而保留了對私田數量的限制。雖說真正豪門顯宦有種種手段可以規避限制,而就算真的“逾制”了,除非朝廷下狠手查辦,一般也不會有人敢問,可有規定總比沒有規定要強啊,鑽法律的漏洞總比可以肆意妄爲要強啊。
就好比明朝後期,政府的公信力和執行力都降到了谷底,所以江南地區即行商亦逾制而着絲綢。但在王朝初興,公信力和執行力尚可的時候,是沒有人敢随便犯禁的——土地政策亦如此,你要是一開始就撒開口子,估計不用二十年便即泛濫而不可制了,一開始規定得嚴點兒,或許能多撐二十年……
傳統士大夫,尤其世家大族子弟。大多是等級制度的擁護者——哦,你家别說做官的了,就連讀書人都沒出幾個,仗着有倆臭錢。就敢吃穿用度比我都好?是可忍孰不可忍!故此經常有人上數,要求重新規定等級制度,但都被是勳不硬不軟地給頂了回去。這回是勳病倒,崔琰覺得機會來了,于是慫恿曹髦通過了他新定的等級制度。舉凡私田數量、屋宅規模、日常用具、服裝材質,都分帝王、公侯、列卿、長令、胥吏、庶民、商賈、賤役八個等級,各有所差,嚴禁混淆。
是勳聽完桓範的講述,不禁勃然大怒,戟指而望空斥道:“豎子焉敢如此?!”等罵完了才反應過來,咦,我胳膊竟然能夠動了……難道這就是回光返照?想到這裏,其氣又瀉,不禁長歎一聲:“從來人亡政息。吾亦不可免矣。雖望孔明,然以孔明今日名位,恐無以與崔某相拮抗也。”
就官祿而言,其實諸葛亮和崔琰就差一級,但崔琰身爲秘書監,此前發動“高陵之變”,已經混進了宰相班子,那就不是諸葛亮所能夠相抗衡的啦——就算加上司馬懿也不夠。至于其他幾名宰相,聽桓範說,隻有中書左仆射鄭渾和禦史大夫桓階投了反對票。尚書左仆射鮑勳棄權,其餘鍾繇、陳群、崔琰、楊修則全都贊成,四比二,所以這提案才能夠順利通過。
而即便鄭文公和桓伯緒投票反對。估計也是瞧在自己的面子上,而一旦自己挂了,他們還會不會施全力跟崔琰頂牛,曹髦會不會找機會罷免二人,那都是料不準的事情啊。要說崔季珪也鬼,他先從自己這并不受官僚們普遍贊同的政策上找突破口。相信以後會變本加厲,一條條地把自己苦心經營的制度全都給推翻喽!
唉,自己終究不過是昙花一現而已,曆史慣性如此強大,終究還必然會回歸老路……早知如此,當日又何必如此殚精竭慮,妄想變天呢?“天命終不可違耶?”
誰想是複突然間插了一句話:“天命實不可違,大人毋得逆天而行。且自振作,兒意高天必不肯棄阿爺也!”
是勳心說啐,我說的這個天命不是你想的那個天命啦!
心情就此變得極爲糟糕,肉體受累,愈發疲憊。他也懶得再給兒子講課了——我要真閉了眼,你就去書齋西牆下那小匣子裏找答案吧,能夠看懂多少,理解多少,全憑天意,反正我是管不了啦。便欲安睡,命二人且先出去。
才出寝室,是勳就把桓範揪到一邊,問他:“若家父不諱,崔賊必廢其政,奈何?元則有對策否?”桓範說無論公子你,還是主公,都未免想得太多啦——“主公昔日曾言,爲政之要,在因時因勢,且得衆也。使衆得利,則政必存,使寡得利,則政必廢。今主公之政,非止澤被功臣、世宦,即單家、商賈亦德之矣。周公薨而禮用千載,商君死而秦政不替,孰雲人亡而必政息耶?崔季珪可變主公數政,然不敢盡變,變則害衆,千夫所指,必無病而亡!”
是勳的很多政策,已經讓原本被排斥在統治階層之外的很多人得着好處啦,還有機會削尖腦袋往上層鑽,這要是從來也沒得過利還則罷了,一旦得利,你讓他們再吐出來,那誰肯幹啊?好比科舉制度,既然已經開了兩屆,眼瞧着又要有第三屆,很多寒門之士通過科舉爲吏,你若想廢,他們能答應嗎?崔琰要是膽敢逆勢而爲,損害到了新貴們的利益,他還打算活多久?
是複說我爹可能是想得過于悲觀了,可是你又未免太過樂觀了——“利衆之政,必能使國家安泰,而若雲不易,則國恒存也。”要是說對衆人有利的政策一定可以長久存在,不被廢罷,那世間就不會有國家滅亡、朝代輪替啦。
桓範說了:“公子所見亦是。善政不罷,然可廢也,期之日久,即良材亦必生蠧。乃期孔明等得政,公子亦當振作,以紹乃父之志。”好政策不會被人一腳踢翻,但可能被逐漸毀壞,那就需要你們這些是門子弟來繼承主公之志,想辦法把它長期維持下去啦。
是複皺着雙眉,一邊想一邊說:“吾有一計,元則試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