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曹沖欲反,一個人是絕對成不了事的,他先聯絡關東諸王,此亦情理中事也。根據目前的情報分析,曹沖是真反了,而至于安豐王曹丕、鄄城王曹植是否真的上了賊船,尚在未知之數也;還有一個任城王、曹彰之子曹楷,因爲年歲尚幼,是不是黨同起兵,他自己說了不算,得看任城傅、相的意思。
安豐國、曆陽國在廬州,任城國、鄄城國在兖州,若能控制州郡,向心合圍,則可得豫州也。兖、豫、廬是關東的富庶地區,也是曹操初起家的根基,戶口繁盛、士人車載鬥量,以此爲本,确實存在着進軍河南,觊觎天下的可能性。
桓範禀報,目前對于關東諸國内部的局勢,以及造反的具體情況,朝廷還并沒有得到詳細的奏報,僅僅幾名地方官員上書“告變”而已。不過是家的情報網絡所得消息要略多一些,據說曹沖散布謠言,說曹操死得不明不白,曹髦登基速度亦過于倉促,其中必有小人玩弄朝局——跟朱棣一樣,不敢直斥天子,而打出類似于“靖難”的旗号。
終究曹髦是曹操親诏所立的太孫,你不能直言他沒有爲君的資格啊。隻是新帝幼弱,諸王尚在,而竟無一人得以輔政,反倒指命外姓——這事兒不對,有陰謀,我必須率軍前往洛陽去問個清楚。
哦,錯了,不是“我”,而是“我們”。在曹沖起兵的檄文當中,也把曹丕、曹植等人列名于上,并且按照年齒順序,似有欲戴曹丕爲主之意。他确實派人前去遊說那倆哥哥了。但目前還并沒有确切的證據,丕、植二王願上賊船。
消息傳至洛陽,自然引起軒然大波,形勢的發展大大出乎是勳的意料之外。群臣皆奏,新舊交替之際。諸王又亂,須得重臣輔政,始可定人心、平禍亂也。啥,你說先帝遺诏早就指定好了輔政大臣?但那五個都不夠瞧啊——曹德本無足夠的人望,其能力自保足矣、恐難保國;華歆、王朗都是傳統官僚,缺乏應對亂局的實力;曹仁已赴西蜀,至于曹洪……有他在,洛陽的守備或可無憂,至于執政、當國,複平關東亂事。真有人寄希望于那個貪财的大老粗嗎?
好在曹魏偌大,根基深厚,并非無人也——是宏輔不是就快從西蜀回來了嗎?天子您一開始就答應我們,使護國曹仁替換是太尉返都,領袖群臣、主持政務,然而卻瞅個空子發中旨罷了他太尉之銜……好吧,就算此乃先帝遺命,不敢違也,可先帝也沒有讓您徹底罷黜是勳哪。既然如此,是宏輔返都之後。乃可命其爲相,輔佐天子,燮理陰陽。
正好王朗遭到各方面射過來的明槍暗箭,他老人家要臉。實在不敢再戀棧下去了,已經兩次向天子遞上了辭呈。群臣因奏,王景興爲先帝遺诏顧命之臣,不可使去——不可以讓他離開洛陽,但是可以容他交卸中書令的差使啊。既然是勳就快回來了,盍以是宏輔複守中書耶?
是勳聽了此報倒不禁揚眉微驚:“何群臣愛吾之甚耶?彼等欲使吾掌中書。其真心耶?或有他意?”
桓範說主公您不必要想得太多,群臣奏使您複掌中書,基本上都是真心的——當然啦,各人的真實用意或有些微差異。部分臣僚是真“愛”你,或爲主公門生故吏,或爲鄭門師兄弟,你就是他們當然的政治領袖;部分則純出公心,認爲隻有你主持政務,才能順利度過這新舊交替的混亂期;當然也不排除部分人是在向你遞“投名狀”,想要日後好分一杯羹……
“主公天家姻戚、肇國功臣、經學魁首,聲望之隆,百僚莫比。此正先帝之所以猜忌,欲奪主公太尉之銜,削主公之勢者也。何得妄自菲薄,以爲不當此任乎?”
是勳說我沒覺得自己不夠執政的資格,隻是恐怕天子因此而更爲忌恨,對我将來的發展很不利呀。桓範笑道:“人臣處高,其君必忌,若不爲忌,必庸才也。若主公已有退身之意,或可驚訝,若求立朝,胡雲不喜?”你剛才也提到了自己将來的“發展”吧,既然還謀發展,那這就是你返回中樞的一大契機啊,怎可不善加利用?
“天子尚幼,不敢違衆,臣以爲主公複掌中書,乃無可避也。”
君臣二人一直懇談到很晚,基本上确定了将來的發展方向。翌日是勳啓程,返歸洛陽,曹髦使百僚至城門口迎接,是勳故意以袖遮面,對衆人說:“吾此行伐蜀,舉止失措,有負聖意,緻受貶抑。今實罪人也,安敢受諸君之迎?”
大家夥兒都勸,說您伐滅西蜀,統一宇内,分明功大于過,朝廷有過必罰,有功亦當重賞——“今非吾等自迎是公,乃受天子遣,則天子将重用是公,其事明矣。”
是勳道不管怎麽說,我目前還是待罪之身,必須先去向天子請罪。于是排開衆人,匆匆入城,直奔皇宮而來。
宦者迎入,使谒曹髦。是勳還想報名,殿内卻傳來旨意:“是公不必報名,便請入殿。”是勳躬身而入,見了曹髦便即大禮叩見,口稱:“陛下踐極,臣未及賀,死罪。”
曹髦伸手虛攙:“祖姑婿處遠,故未及賀,何罪之有?”
是勳心說耶,開口就論親情,竟然叫我“祖姑婿”——他如今已經可以确定了,曹髦本人對自己并沒有太深的怨怼之意,純粹是被崔琰那批“小人”包圍,借着曹操遺命來抑壓自己的權勢罷了。既然如此,幹脆,我伸手抽這熊孩子倆耳光,一洩心頭之恨吧。
因此跪着也不起來,卻道:“臣奉先帝之命,率師伐蜀,曆經艱辛。終于直入賊穴,犁庭掃闾,固不負先帝之所托也。然陛下以臣庸鄙,特下诏奪兵褫職。臣羞愧之餘,幾欲自戕——唯以受命未報、成功不返,非人臣之禮也,故乃觍顔歸見陛下。”
你知道你那份诏書給我造成了多大的羞辱嗎?我當場自盡的心都有!然而身受先帝重任,既然完成了。那就必須回來複命,否則不合人臣之禮。我這才厚着臉皮回來見你啊,如今見也見到了,你可以放我去死了!
曹髦慌了,急忙辯解:“奪是公之銜,實先帝遺命也,非朕所敢專耳。是公實有功無過,朕深知也,故趁勢以召還之,欲使是公輔弼于朕。以安朝廷……”
“陛下差矣,”是勳老實不客氣地打斷了曹髦的門面話,“雷霆雨露,皆出君恩,無論旨出先帝,抑或陛下,臣又焉敢有所怨望?唯先帝初崩,陛下新履至尊之位,即無功者亦當獎掖,以安人心。況重臣立功于外者耶?此事先帝可爲,陛下不可爲;久居其位者可爲,初繼大寶者不可爲!陛下強爲之,乃至人心波蕩。關東諸王之反,或即肇因于此。臣自知罪無可逭,死之将至,乃敢伏質而谏,以申區區誠意也。”
我反正是死定了,啥都不怕了。我就當着面指出來:你丫這麽做不對!你有本事就殺我吧。
曹髦尚爲少年,登基不過數月,威信未立,而又有諸王反之于外,他這會兒就覺得自己屁股下面的寶座有點兒風雨飄搖,還希望哪怕僅僅借着是勳的威望來穩定朝局哪,所以是勳一番怨言出口,曹髦不但沒有光火,反倒吓得六神無主。尤其是勳口尖舌利,特意擺出一副關龍逄、比幹冒死谏君的架勢來,曹髦并非天生暴君,他隻得步步退讓。
“朕年尚幼,初繼大位,加之先帝駕崩,哀恸之際,舉止失措,緻傷是公,錯在朕也。非但群臣勸谏,即太皇太後亦責備朕矣,朕今知過,還請是公寬宥……”
所謂“太皇太後”就是指的卞氏。曹髦的親娘乃是曹昂正室何夫人,但因爲曹昂并未正位爲君,所以她不能算皇太後,并且曹操自立曹髦,即下旨曹昂夫婦尤其是何氏,不得傳召不可返都,就算返都也不得宿于宮内——是恐蹈漢哀帝祖母傅氏、母親丁氏亂政之覆轍也。加上曹髦尚未娶妻,因此目前主掌後宮的仍然是太皇太後卞氏。
卞氏本出倡家,曹操納之于谯,後來丁夫人辭世(在原本曆史上是離婚),才扶正卞氏,以爲正室。這位卞夫人在曆史上評價很高,說她謙遜、儉樸,雖然丈夫爲王,兒子爲帝,但基本上沒有幹涉過朝政——也就阻止曹丕殺他兄弟曹植以及曹洪二事耳——算是封建時代貴族婦女的榜樣之一。
當然啦,其間或有溢美,《魏略》就曾記載:“初,卞後弟秉,當建安時得爲别部司馬,後常對太祖怨言,太祖答言:‘但得與我作婦弟,不爲多邪?’後又欲太祖給其錢帛,太祖又曰:‘但汝盜與,不爲足邪?’”可見卞氏曾經多次爲她的兄弟向曹操求官求錢——不過要這樣才算是個正常的、活生生的女人,而不是硬豎起來的榜樣嘛。
在這條時間線上,卞氏确實一貫安守本分,不涉政務,但她如今貴爲太皇太後,皇帝是自家孫子,加上年紀又小,忍不住還是要插一兩回手。是勳被貶之事,照老規矩,山陽公主(如今該是長公主啦)曹節受了老公的教唆,跑來找老娘哭訴,卞氏當即就怒了,召曹髦來,問他:“汝初登基,不思酬賞群臣,以安社稷,反無過而罪太尉,何也?”
曹髦趕緊辯解:“孫安敢爲此,此先帝遺诏也。”卞後一瞪眼睛:“吾卻未聞!”
曹髦心說你也沒有一直呆在先帝身旁啊,總有暫時離開的時候,先帝說的每句話難道你都聽見了?可是面對的終究是自己奶奶,不敢回嘴,隻是道歉:“群臣多谏,孫亦知過矣……”好不容易才把卞氏給糊弄過去。
等到見了勳,可憐見的小皇帝要被迫繼續認錯,還表态将立刻使中書拟诏,以複是勳太尉之位。然而是勳搖搖頭:“陛下既雲先帝遺诏,安可違耶?”不過一個勳職而已,要不要的,老子還真不在乎。曹髦被迫重新許諾:“今王景興請辭,群臣皆請是公代之,朕即下诏,是公勿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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