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以成都朝堂上的政變論,即便參與其事,若非深入核心,并且多方求證,明了每一個細節,恐怕都是很難捋清其脈絡的。便如千裏之外的是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比旁人更多紙上政變的經驗,對此便仍然一頭霧水,幾疑身在夢中。
想當初李嚴爲吳懿謀劃,就明确地指出過兩點,說将軍你隻要把握住這兩點,則大事必可成也。首先第一點,是要掌控住禁衛部隊,則一旦事發,可以穩妥地控制住所有重臣,勢力輻射,整個成都城都可穩固。
蜀漢禁軍,原本掌握在兩個人的手中,一是多年擔任劉備“主騎”的趙雲,二就是大舅子吳懿。爲此,吳懿指示少府王謀上奏,說新近募得兵卒七千,屯紮雒縣,當使重将撫循、訓練——适此任者,舍趙子龍而誰欤?關鍵那時候劉備病卧内廷,還等着劉封歸來,托付大事呢,國政都由新任大将軍關羽執掌,而關雲長又實在缺乏政治鬥争的經驗,就此便放趙雲外出。
禁軍就此徹底落到了吳懿手中。等到劉備彌留之際,想到趙雲,急命關羽召其還都,則诏書已經難出宮門啦。
李嚴指出的第二點,是要将關羽和他的親衛部隊分割開來。吳懿以退爲進,奏請按前朝例,大将軍開設幕府,以其兄弟主掌都城衛戍部隊——雲長你既無兄弟,乃可命子關平、關興也。關羽一開始欣然接受。可是才剛下朝,就碰上尚書費觀,跟他說:“陛下尚在病中,而大将軍急更城守。易之己子,有擅權私兵,以挾天子之意也。吳子遠固愛大将軍也,然大将軍不當受。”
關羽讀春秋大義讀得腦袋有點兒僵化,當時就驚了。問說那怎麽辦?我應當立刻收回成命嗎?費觀搖搖頭:“朝令夕改,必損大将軍威望也。以觀計之,可命舊部暫駐城外,獨使二公子入城掌兵。将之熟兵,尚須時日,更一二月複命他将,乃可避譏也。”
——費觀字賓伯,江夏郡鄳縣人,爲劉璋之婿,亦李嚴好友。後史曾載:“都護李嚴性自矜高。護軍輔匡等年位與嚴相次,而嚴不與親亵;觀年少嚴二十餘歲,而與嚴通狎如時輩雲。”
關羽聽信了費觀所言,依計而行,就此把跟随他南征的部屬全都安排在了城外,隻有二子入城,擔任城門校尉——可是正如費觀所說:“将之熟兵,尚須時日。”短時間内,關家根本就無法真正掌控住成都的城防。
劉備在遺诏中任命了六名輔政大臣,分别是關羽、張飛、吳懿、李嚴、射援和徐庶。其中射援本就屬于東州派。又向來軟弱,被吳、李一逼,很快便上了賊船;張飛尚在漢中,拿不穩的隻有一個徐庶。所以劉備臨終前召此五臣觐見。欲囑後事,但那時候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隻能指着才寫好的遺诏流淚。随即一暝不起,吳皇後伏屍痛哭,關羽便取了遺诏,與其餘四人出來。宣令群臣大殿集合。
這其間就産生了一個時間差,當下有宦者疾出,喚徐庶道:“皇後急召徐大夫觐見。”徐庶還挺納悶兒,心說吳皇後有事兒不找他哥哥吳懿,幹嘛找我啊?這是傷心迷糊了吧。趕緊返回寝殿,隔着簾子,就聽吳皇後問:“陛下喪儀,當如何辦耶?我是婦人,不識此禮,徐大夫教我……”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半天,不放徐庶離開。徐元直好不容易才擺脫吳皇後,可是等趕到前殿的時候,已然塵埃落地,關雲長橫卧于血泊之中……
關鍵是元從派多掌軍事,出鎮地方,在朝堂上的影響力非常有限。所屬文吏,這時候夏侯纂已死,孫乾也病入膏肓,光剩下一個簡雍,早被吳懿支使去監馬超軍啦。結果朝堂亂起,本無元從派,東州派則多數站在李、吳一邊,荊州派不見徐元直,六神無主——就沒人敢站出來支持關羽。
再說了,你就算想幫關羽,泰半文吏而已,對方刀子都抽出來了,就算冒死沖上去,又能濟得甚事?
當然啦,其中還有一派的動向也不可小觑,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推波助瀾,甚至是助纣爲虐的作用,那就是巴蜀土著。此前自關中歸來,杜瓊、谯周等人便私下散布失敗主義情緒,導緻蜀吏普遍灰心失望,喪失了朝氣。如今劉備一死,瞬間的驚駭、悲痛之下,更是誰都再生不出爲國拼死的心思來了……
當然這一切,要到其後是勳入蜀,才通過多方調查,逐漸探明了事變的脈絡,這時候他還并不清楚。一開始還懷疑是蜀人的詭計,但再一琢磨,曹真也驗看過了,确實是張飛的首級——難道爲了誘敵而故意殺一大将嗎?劉備須不是燕太子丹,張飛也非亡人樊於期可比……
劉備、關羽、張飛已死的消息估計是真的,隻是其中細節,此刻尚不得而知罷啦。
再看群僚,先是震恐,既而也皆欣喜。曹操便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今當順天命而伐蜀。若待劉備二子分出勝負,取之或難也。”
新任度部尚書司馬朗奏道:“去歲劉備入關,郡縣田畝俱遭踐踏,旋陛下親征拯難,關中敵我不下二十萬衆,倉廪食盡。今尚夏日,新谷未收,如何發兵而伐?陛下三思。”
曹操說不行,糧食不足就從别處起運,哪怕耗費再大,也得趁着這個大好時機把西蜀給打下來——“此天資我,違天不祥也!”即問新任兵部尚書蔣濟:“關中有兵幾何?”
蔣濟說原本聚攏在關中的兵馬,因爲糧秣不足,已經紛紛前往其它州郡就食,目前長安及其周邊地區。可以動用的機動兵力大概三萬。曹操又問:“涼州若何?荊州若何?”蔣濟說涼州還可以動用兩萬衆,若赍金珠以饋氐羌胡部,可能多拉兩萬騎出來;至于荊州,也包括剛拿下來的房陵郡。大概可以動用五萬兵馬。
曹操說足夠了,當下眼珠略略一轉,突然間注目是勳:“即以宏輔爲大都督,總統雍、涼、荊三州兵馬,克期伐蜀!”
是勳當場就傻了。心說你怎麽想到派我去伐蜀?本來就是倉促發兵,這再命一員打仗二把刀的家夥爲帥,成功幾率就更小啦——老曹你是病迷糊了吧,究竟在想些啥呢?
曹操既然點名是勳率軍伐蜀,自然有他的考量在内,于是扳着手指頭,逐一向群臣解釋。
其一,這回是倉促發兵,總計不過十萬兵馬,還不到去年完善計劃中的一半兒。此亦無可奈何之事。一來軍分各處,難以快速調集,二來糧秣不足,無法支撐更大規模的軍事行動。隻因蜀中内亂,機不可失,故不得不趁隙而進也。
所以這次伐蜀,重點在于後勤統籌和各軍行動之協調——真正主力以向漢中的隻有雍、涼之兵,荊州兵馬雖多,起碼第一階段隻能起到策應作用——而這都乃是勳的長項。曹操說除非自己再度親征,否則無論能力還是威望。是宏輔都是統帥的不二人選——可就朕這模樣,是真上不了戰場啦。
其二,此戰重在攻心,次乃攻城。蜀中内亂。劉氏二子争鬥不休,倘若魏軍壓境後能夠捐棄前嫌,一緻對外,那咱們一點兒機會都沒有。如何繼續離間二者之間的關系,尋隙而入漢中,進取巴蜀。運籌帷幄比前線指揮更加重要——就這點而言,是宏輔善察人心,能明大勢,此秉賦就連護國曹子孝都難以望其項背啊。
第三,蜀中既然派系林立,互相傾軋,那麽或可一舉而擊潰之,但其後欲圖穩定局勢,長久統治之,難度就比較大啦。所以要派一名精擅政務的重臣爲帥,此亦非是勳不可也。
說完了注目是勳:“天下一而國家興,在此一舉,朕望甚厚,宏輔勿辭。”
群臣聞言,也皆颔首——曹操這三條都說得有道理啊,而能夠符合條件的,當朝隻有二人,一是禦史中丞賈诩賈文和,二就是太尉是勳是宏輔。但是賈诩的威望終究比是勳差得多了,也沒有是勳那般受皇帝信重,又是國戚。再加上賈文和都六十多了,是宏輔才四十歲出頭,年富力強,則代天子出征之事,不安排他更安排誰人呢?
隻有是勳本人心裏沒底,而且他自從遼東歸來,也沒打算再度上陣——這要是身統大軍,進滅人國,威風是夠威風,但恐有功高鎮主之虞哪!當下連番推辭,但曹操一口咬定,就是你了——“軍情如火,不可延挨,朕即下诏,使曹子丹率師先發,宏輔即日便往長安。若慮兵、糧之不足,朕亦當遣兵部、度部,源源供應,必不使宏輔爲難也!”
是勳偷眼瞟着曹操,細心揣摩曹孟德心理的底線,等到看對方眉毛也立起來了,眼睛也瞪大了,貌似即刻便要發火,這才趕緊跪下:“陛下既堅命臣,臣必竭盡驽鈍,以滅蜀寇,還報陛下也。”不能再推了,再推就要出事兒。
商議既定,群臣退下以後,殿中隻剩下曹操和曹髦祖孫二人。曹操招呼一聲,讓曹髦把自己扶至階前,鋪席于地,好呼吸幾口新鮮空氣,也瞧瞧湛藍的夏日晴空。随即摒退左右,考問曹髦,說我今天命是宏輔率師伐蜀,你明白其中的用意嗎?
曹髦答道:“祖姑婿雖不善戰,卻有識人知勢之能,且爲我曹氏姻親,故陛下命其爲帥也。”
曹操搖搖頭,說:“此其一也,而尚有其二。”朝曹髦招招手,讓孫子坐到自己身邊兒來,這才低聲說道:“朕自知命不久矣,千秋之後,恐汝年幼,不能制之,故暫爲汝除去此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