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不是真想讓位,隻當曹操在試探自己,那麽無論按照親疏論,還是按照長幼論,自己之後就隻能輪到曹植啦——别的兄弟多不夠格,而若提曹沖,倘若曹操追問:“汝與子建一母同胞,胡不言之,而及倉舒?”又該怎麽回答?說自己懷疑曹植是幕後黑手?根本沒有證據啊。會不會被老爹認爲自己心胸狹窄,從而更加惱怒?
當時曹操隻是長歎一聲,并沒有再說什麽話,随即擺擺手,就讓曹丕退下去了。消息通過校事傳入是府,桓範當時就評價說:“太子此舉,以退爲進,實善策也。”你這會兒就不要多事,隻要跟老爹把話說清楚了就好,除了表忠心外,别的話說多了都是錯——“以此觀之,儲位或可固也。”是勳同樣點頭,心說這一條時間線上,雖然沒有賈诩教他,曹子桓天性聰明,裝忠臣孝子仍然裝得很到位嘛。
他卻沒有注意到,兒子是複轉過頭去,眼神略略有些閃爍……
是複所禀報的,其實絕非他從盧洪處所獲得的全部情報。
因爲事關重大,這一日盧洪喬裝約見是複,把相關消息詳詳細細地向他說明白了。是複聽後微驚,随即關照盧洪:“茲事體大,今卿毋來也,吾亦無所聞也。”你就當自己什麽都沒有說,而我也什麽都沒有聽到。盧洪點頭:“太尉固不當再涉此事……洪便告辭。”
那麽是複究竟隐瞞了哪些内容呢?原來當日曹丕從曹操榻前退下,才出殿門,迎面就撞見了自己的正室夫人甄氏。甄氏作爲太子妃,又向來得曹操的歡心。故此曹操患病後,她就經常前來探視,并且親自服侍曹操的飲食起居。曹丕趁便關照甄氏,說你好好伺候陛下。觑陛下心情好的時候,多幫爲夫我說幾句好話;陛下言談間要是提到我,或者提到儲位之事,你也記下來,回宮後禀報我知道。
甄氏應諾。曹丕便退。随即甄氏端着食案進殿,伺候曹操用膳。曹操盯着她瞧了好一會兒,突然開口:“适于殿外,子桓與汝言何?”甄氏素來孝順,也不敢隐瞞,就說:“太子欲婦恪盡孝道,以侍陛下,期陛下之疾早日得瘳也。且欲婦進言,道其知過,懇請原宥。”
曹操點點頭。随即又問:“朕不在時,子桓與陳長文常有來往否?”甄氏回答:“太子荷監國重任,陳卿爲吏部尚書,豈可無往來?然止論國事耳,未及其它。”曹操挺滿意她的回答,微微一笑道:“汝在深宮,所知卻多。”甄氏聞言吓了一跳,趕緊伏下身子:“妾非敢探聽國事也,但在宮中,不見太子與陳卿往來。若在外朝,所言必國事也,以是揣測之。”
曹操伸手拍拍甄氏的頭,說我就是随口一問。沒有懷疑或者責備你的意思,不必太過謹慎小心了。眼瞧着甄氏已将膳食布下,便即端起飯碗和筷子來,吃了幾口,瞟甄氏一眼,眉頭微皺。問道:“吾固儉約,亦告誡汝等,即在天家,不得過奢也。然汝爲太子妃,正不必布服——子桓前載數簏絹入,得無皆爲柴氏做新衣耶?”你也穿得太寒酸了點兒吧,是不是曹丕對你不好啊?
甄氏忙道:“太子遵從父命,亦向來儉樸也,即柴氏昔日,與婦穿着無二。所言輿絲帛入,未審何人所言?婦不知也。”
曹操“嗯”了一聲,面色略顯陰沉。
當時盧洪對是複轉述二人對話,就此插言解釋:“前太子初立,請以朱彥才爲東宮官署,而天子不允,雲彥才放肆峻急,多與人仵,太子不當與之往來。後丁儀奏,太子常以車載簏,納彥才其中,深夜密議。天子因問太子,太子請罪雲,爲後宮多貪絹衣,故載數簏入,後再不敢也……”
朱彥才名铄,與曹丕私交甚笃,爲其心腹之人——在原本曆史上,他與陳群、司馬懿、吳質并稱“魏太子四友”。這家夥雖然有才,但是心眼兒小、脾氣急,口無遮攔,經常得罪人,所以當曹丕請求讓他擔當東宮屬吏的時候,曹操一口就回絕了,還告誡曹丕少與此人來往。
然而曹丕離不開朱铄——在這條時間線上,司馬懿、吳質都不跟他一撥兒了,陳群身爲吏部尚書、朝廷重臣,需要避嫌,雙方非常默契地保持着一定距離,“四友”裏就隻剩下了一個朱彥才——于是便暗中用車裝着竹筐,讓朱铄藏在竹筐裏,偷偷潛入東宮,去與他商議大計。
在原本曆史上,鑽竹筐的是吳質,随即爲楊修偵得,禀報曹操。曹操打算親自去攔截,曹丕得信後以問吳質,吳質說沒關系,你明天再裝一車竹筐進門,我就不去了,筐中隻盛絲絹,那就不怕遭到主公的盤查啦。曹丕依計而行,果然瞞過了曹操,還使得曹操疑心楊修離間他們父子,就此開始對楊德祖起了殺心……
然而在這條時間線上,楊修已遭貶谪,向曹操告密的是另一名曹植黨羽——校事丁儀丁正禮。曹操并沒有親自去檢查——終究他現在是皇帝啦,一舉一動都有人關注,甚至起居郎記錄在案,不可随意妄行也——直接去問曹丕。曹丕随口扯謊,說隻爲宮中婦人想穿絹衣,所以我裝了幾筐進來——知道父皇您一向提倡儉約,我知道自己做錯了,以後也不會再犯了。
曹操雖然提倡儉樸,終究已經貴爲天子,也不跟草莽時代那般對自己高标準、嚴要求啦,既然如此,又怎麽好意思去苛責兒子呢?此事就此按下。可是誰都料想不到,事隔多日,曹操仍然記得這事兒呢,并且似有意、似無意地問起了甄氏來。
甄氏老實回答,說我跟太子都一貫秉承您的旨意,生活儉樸,平常也不做新絹衣,即東宮諸婦人,包括被逐的柴氏,也沒有誰膽敢逾越規矩——太子命人運絲綢進宮?還不是一回兩回?這是誰說的,我怎麽不知道啊?
曹操聞言,已知曹丕當面扯謊,心中便有些不喜。再扒拉兩口飯,隻覺得腹脘飽脹,沒有胃口,于是放下碗箸,喝一口薄酒,問甄氏道:“适才子桓請辭太子位,汝如何看?”
甄氏伏地奏道:“婦從夫行,若夫請辭,婦有何言?唯念初于歸時,公姆慈愛、夫婦相敬、兄弟和睦,未識今日生分若此!婦嘗聞,外間有誣太子謀害子文者,此真彌天之謊、極天之冤也。一旦居位,謗便随之,既如此,何如卸去,歸就藩國,或可免兄弟離心也……”
說着說着,不禁清淚兩行:“婦初入門時,太子弱冠,子文、子建尚幼小,徘徊膝前,婦似嫂而實姊,親密無猜。今天不假年,子文薨逝,本已椎心刺骨,而況誣爲兒夫所害耶?若婦死而能清白兒夫,死亦可也——陛下明察!”
曹操輕撫甄氏的肩膀,不住口的安慰,說好啦,好啦,别哭啦,我知道子文之死跟子桓沒什麽關系,然而——“外間所傳,空穴來風,或有人欲誣子桓也。卿以爲誰欤?子建欤,子盈欤?”
甄氏答道:“子建耿介,子盈聰慧,同爲兄弟,安忍相害?太子不肯害子文,彼等亦不肯害太子也。此必丁儀所爲……”
曹操猛地一瞪眼:“汝如何知道是丁儀奏朕?”
甄氏慌了,脫口而出:“此太子語其吏,婦偶聽聞……”
曹操追問道:“太子如何說?”
甄氏從來不會撒謊,倉促間隻好實話實說:“聞太子雲,丁正禮爲陛下勘子文事,在在指向于吾,得非子建所使耶?吾必殺之!”說完了趕緊補充:“婦知子建,必不辦此,或丁儀妄爲耳。”
曹操冷笑一聲:“汝知子建,獨不知子桓耶?!”伸手推開食案:“朕倦矣,汝可退下。”甄氏慌得話都說不清楚了,隻是磕頭:“請放歸藩,以全兒夫。”曹操哼了一聲:“或如汝願。”
當然這一大套話,盧洪不可能全都偵探明白,也不可能跟複讀機似的備悉無遺轉述給是複知道。他隻是說了一個大概,先是曹操談到了“車載簏絹”事;随即曹操提起曹丕請辭太子事,甄氏既爲兩個小叔子做保,又說漏了嘴,道出曹丕憎恨朱铄,曹操因而不喜;最後甄氏磕頭請歸藩國,曹操冷哼道:“或如汝願。”
是複心說這無知婦人,不會說話就少說幾句吧,身在天家,陰謀秘計圍繞之下,你光老實孝順管蛋用啊,差點兒把老公也給折進去了吧。聽曹操最後的話語,似果有易儲之意,茲事體大,趕緊關照盧洪,說你今天就當沒來,而這些話我也從來都沒有聽到過。
回府向是勳禀報,光說了前半段兒,是勳和桓範就都長舒一口氣,以爲易儲的危機算是基本上度過去了。是複眼神一飄,幹脆就把後半段兒給咽了——若被父親得知太子儲位不穩,必要設謀拯救,然而皇帝最近脾氣是越來越暴,要是萬一也把自己父子給牽扯進去,那可如何是好啊?再說了,曹丕本是陳群的靠山,跟自家父親理念不合的,似這般太子,廢就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