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乃自諸郎中選拔,基本上都是吏部尚書陳群向曹丕推薦的。此等皆爲世家子弟,陳群久聞其名,又受彼等家族托付,于是薦于曹丕,曹丕再行文光祿勳,使這些人赴吏部待選——當然啦,本來就是陳群的主意,自然一選即過。
其二,本身就是曹丕的黨羽,或爲昔日王府内賓客、王府外友朋,或爲今日太子屬吏之親眷,也是遞個條子過去,陳群通過,就赴河南各縣上任了。
第三個類型相對特殊,無論曹丕還是陳群都不夠了解,完全是别人托關系托到了太子身邊人,曹丕再通過陳群任用——比方說那位馬齊馬伯庸。此群體人數最少,目前就發現三位,分别通過太子側妃柴氏、正妃甄氏之兄甄堯和曹丕庶弟曹徽的關系,跟曹丕打了招呼。罪魁禍首的馬齊,就是走了柴氏娘家人的門路,獻上金珠,才得以選官畿内。
科舉制度隻是打開了入仕的大門,正經官員的升遷黜陟,則與科舉無關;相對完善的官僚體系倒是通過吏部,把任免之權抓到了自己手中。但這并不是說舉薦就完全無效了,高官貴戚插手官吏任免的事情也屢見不鮮,但隻要限定在一定程度和範圍内,誰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曹丕向陳群舉薦官員,還真不能說他犯了什麽過錯。
薦人不當,才是他最大的罪過。而用人不當,就要歸咎于陳長文了。
凡公卿皆可向吏部遞條子,說某人某人不錯,請你們多關照一下,給他一個好位置。限定僅僅在于:一,此人必須已有相應的任官資格。不可超級提拔;二,品秩不可過高。比方說,若将來桓範自科舉入仕,得授四百、六百石的小吏。是勳就可以向陳群打招呼了,此爲我門下客,素有才學,當給予朝中或者畿内的好職。
而倘若所薦之人品秩太高,吏部根本不需要什麽理由。便可直接打了回票。其實就連皇帝,若欲用之人資曆不足,又想吏部超擢——哪怕隻拔一級——超過了八百石墨绶長吏,吏部都是可以加以駁回的。當然啦,僅僅制度如此,但制度終究是由人來執行的,尤其還存在着一個理論上擁有無限權柄的皇帝,即以曹操的威勢,再加陳群的謹慎,想做得更過份。那都有可能通過。
隻是其後就可能是禦史上奏、公卿谏阻,同時紛紛彈劾通過這一任命的吏部諸官……
而曹丕就正好踩在了這條紅線的後面,并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所推薦的最高也不過六百石縣丞,而且資曆足夠,隻是要在具體任官位置上請陳群加以照顧而已——同樣的六百石,在中央爲官和在地方爲官,在畿内爲官和在偏遠郡縣爲官,含金量都要天差地遠。
曹丕是想要借此培植自己的黨羽,陳群本是曹丕一黨。對此心知肚明,隻要别太過份,也自然開放綠燈。隻是原意是想他們通過難得的軍輸工作博取功勞,誰想投資越大。風險也越大,最終大多栽在了這件事上……
尤其馬齊乃因賄而得官,問題就更加嚴重,所以曹操直接命令曹丕休棄柴氏,将之逐出宮去。甄堯和曹徽的罪過就沒有那麽大,所舉薦的都是親朋。貌似查不出什麽利益往來,而且那倆雖然同樣丢了性命,終究不是主犯。據說甄堯被其妹甄氏領着,直接跑曹操面前去磕頭請罪,并且表示願意削去自己的爵位,曹操也便不爲己甚,訓斥甄堯一頓,降等了事——由亭伯而降亭子。
至于曹徽,年紀還小,就當他不懂事,曹操下令他跟兄長曹丕一般禁足,一年内不得外出,且削曹徽并其母宋夫人俸祿之半。
本來對于這些薦人的處罰就已經夠嚴厲了,而對于出問題的人本身,更是毫不容情,正如廉昭所說,是“枉法非刑”。即便主犯馬伯庸,偷盜軍糧之罪合當受戮,也未必到得了棄市的程度,不必顯戮,隐殺可也。所謂的“庾死”,若在诏獄之中,其實大多是秘密絞殺——那可是天子過問之案唉,誰敢讓囚犯莫名其妙地就挂掉?
馬伯庸論罪尚且如此,那麽從犯們更沒有棄市的理由了,真要按照刑律判罰,就算再重也不過遠流而已。可是曹操就是這麽不講理,指使有司取了這些人性命,并且還陳屍西市,以向全天下人展示朝廷的威嚴。
對于這一點,桓範判斷的一點兒都沒有錯,曹操是因爲西征未竟全功,所以诿過于這些低級官吏。而且另一方面,本來打算秋季興師,一舉而滅掉劉備的,即便劉備搶先發兵關中,進而安然撤退,曹操也想賭一把,兵臨漢中,去殺對方一個防備不及。結果就因爲糧草出了問題,被迫退返洛陽,曹操是越想越光火,而且越想,就越覺得若沒有這一出,自己很有可能就已經把蜀中給拿下來啦。
所以他才對這些涉案官員零容忍,對于舉薦這些官員的貴戚同樣不留情面。漢代已有舉主連坐之罪了,但因應具體情況,論罪與否,差别還是相當之大的。比方說我當郡守的時候,舉薦了一名屬吏,然後事隔二十年,我已經是朝廷三公啦,昔日所舉屬吏牧守郡縣,然後犯罪了……難道這也要我連坐不成嗎?那誰還敢舉薦官員了?再如《三國志》上記載:“太祖以(荀)彧爲知人,諸所進達皆稱職,唯嚴象爲揚州,韋康爲涼州,後敗亡。”曹操也并沒有因此而責怪荀文若。
尤其魏朝不再實行完全的察舉制度了,即便舉人,也必須先經過吏部遴選,具體分配也得看吏部安排,所以大可把責任推卸到吏部身上:不是我所舉非人啊,是你們用非得所,那怪得誰來?曹丕給陳群批條子,其實真正能夠牽累到他的,就隻有一個馬伯庸,一則此人主動犯下重罪,也非疏忽,也非渎職,二則他跟曹丕無舊,乃賄賂得官。隻是馬伯庸罪過再大,也不過六百石小吏而已,因小吏之罪而責太子,這就相當不近人情啦。
根據桓範的分析,正是因爲馬伯庸犯罪使得曹操西征未竟全功,所以老頭子氣得半死,而偏偏那家夥又在事發後上吊自殺了,無可顯戮,故此才把邪氣都撒在了曹丕頭上。而且他問是勳:“天子之觀太子,若何?”皇帝真的很寶愛這位太子嗎?貌似不大象啊……
英雄父親總是容易對兒子求全責備,尤其兒子足夠多的話,往往會覺得哪個都不成器,很難真正說到“滿意”二字。是勳前一世讀史,就覺得曹操并不喜歡曹丕,爲什麽呢?當曹昂戰死,丁夫人離異、卞夫人總攝内事後,曹丕就是真真正正、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啦,以他爲嗣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根本不需要過腦子。再說這兒子就才能、秉賦上也挺不錯啊,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就算比不上老子,總比别人家兒子強。可是偏偏曹操拖了好多年,明明211年就已經任命曹丕做五官中郎将,爲宰相之副了,212年曹操得爵魏公,建立魏國,216年進位魏王,偏偏217年才正式立曹丕爲魏王世子——當然具體的年份是勳并記不清。
由此可見,曹操并不認爲曹丕是最合适的繼承人,要一直等到他寄予厚望的曹植原形畢露,感覺實在不靠譜,被迫放棄,才終于允許曹丕上位。究其根由,或許隻是簡單的父子二人相性不合吧。
當然,或許還存在着另外一種可能性,即曹操注意到曹丕身邊圍繞着太多世家大族,生怕威脅到自家政權和寒門軍功貴族的利益,才一直猶豫要不要放棄曹丕。當然啦,此乃以後事倒推前者也,身在局中,曹操有沒有那麽明确的階層覺悟,還在未知之數。
總而言之,在原本的曆史上曹操貌似就不大喜歡曹丕,這條時間線上那就更加糟糕:一是曹昂尚在,二是曹植的不靠譜尚未完全暴露,三是……還有一個曹沖哪!在原本曆史上,曹沖夭折後,曹丕去勸慰曹操,曹操就明确說了:“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後來曹丕自己也說:“若使倉舒在,我亦無天下。”在這條時間線上,曹沖得以安然成年,且他雖然曾經設謀陷害曹昂,曹操也并無嚴責,隻是與諸王一般,把他趕去封地而已——可見寵信并未完全衰退。
所以曹丕這個太子之位得來僥幸,根基并不牢固,這也正是他急着要培植黨羽的緣由所在——隻可惜把事情徹底給搞砸了。
當然這一切,都不必要向桓範透露,是勳隻是說:“諸王并得聖寵,故群臣谏使之國也。”
桓元則點點頭,壓低聲音對是勳說,我總覺得此事有一幕後黑手,想要借機打擊太子的威信,敗壞太子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大膽揣測,必諸王之一也——大緻可以排除掉曹昂,其他三個卻都跑不了。但是僅僅靠這件事,并不足以扳倒太子,等到事态平息以後,時間也能洗掉太子身上各種污點。所以對方一定還有後手,将在短時間内陸續發動——除非這幕後黑手是任城王曹彰,死人當然做不出什麽事來啦。
隻是——“民間皆傳,任城王乃爲毒殺,有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