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納頭便拜

對于是勳深夜召見桓範一事,是複完全搞不明白用意何在,可是此刻聽得桓元則一開口,他卻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轉過頭去望一眼老爹,心說這家夥雖然是鄉巴佬,倒是挺敏啊……老爹你怎麽瞧出來的?

是勳緩緩颔首:“即馬伯庸,亦太子所任者也。”

桓範就說了:“風傳天子西征,太子多用私人以充糧道,今所刑者衆,誠恐牽累太子,未知太尉可有對策否?”

是勳并不作答,是複卻搶先幫老爹說了:“既爲太子事,家父何必對策?”

桓範勸說道:“今太子之立,未足一載,若因此牽累而廢,誠恐社稷動蕩。太尉爲國家重臣,細務不必糾,然此大事也,焉可不理?”

是複笑道:“所刑者皆小吏耳,何可動搖太子之位?”

桓範搖搖頭:“微漸不杜,或成大禍,可不慎欤?況馬伯庸微末下吏,而竟敢私售軍糧,此事大有蹊跷。誠恐小人設謀,專爲害太子也,則其必有後手,若不先爲之防,待其發動,即大廈亦或傾覆也。”

是勳眉頭微皺,心說有些事情還是略略透露一點兒給桓範知道吧,瞧瞧他究竟是不是可用之才——反正私室中事,也不怕他洩露出去,大不了一刀兩斷罷了。于是沉聲道:“即郡縣小吏,不經吏部,太子安可命之耶?”

桓範猛然間瞪大了雙眼,心說我這條小命要糟糕啊!“哧溜”一聲就從座位上滑下去了,再度拜倒:“範鬥膽,敢請爲太尉賓客。”我願意跟着您幹哪,您可千萬别殺我滅口啊!

皇帝法外用刑,一口氣殺了那麽多太子所任命的官吏,此事雖小,卻必然會影響到太子的地位,連自己這個鄉下人都能瞧得透徹,堂堂是太尉。所謂最能斷人心者也,怎麽會瞧不出來?除非他也想換一個太子,才會不出面阻止,或者另謀良策應對。

如今明白了。此事不僅僅牽涉到太子,同時也牽涉到陳群——要是沒有吏部幫忙背書,就連再小的官兒,太子也不是想命就能命的。是太尉與吏部尚書陳群是君子之争也好,小人之争也罷。反正根據傳言,兩人就政見上常起龃龉,所以是勳想要扳倒陳群,那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正因如此,他才會袖手旁觀,坐等事态發展吧。

其實是勳在這件事上究竟起了什麽作用,哪怕桓範再聰明,終究置身朝局之外,他是根本搞不明白的。所以先在宴會後問是勳“得無礙否”,隻是随便抖個機靈。希望給對方留下好印象。此際來至私室之中,直接道出自己對此事的分析,怕有幕後黑手要對太子不利,用意也相同無二。是勳要是說我已有計呢,就當自己因爲關心所以才提醒一聲,要是說尚在計議呢,就可以趁機提幾條計策出來,展現一下自己的才華。

然而是勳直接說了:“即郡縣小吏,不經吏部,太子安可命之耶?”等于擺明了說。陳長文也可能是受害者,同時暗示,我對此事樂見其成。這種話倘若洩露出去,肯定會影響到是勳的聲譽啊。而且更往深一步想——誰敢保證這幕後黑手不是太尉本人?!

我靠那麽大的秘密都告訴自己了,自己還有機會走得出此門一步嗎?還是趕緊磕頭表忠心,直接上賊船的爲好!

桓範跪下了,是勳面上微現笑意,略一欠身,伸手虛攙:“元則既肯相助。吾當受納。”心說瞧見沒有,這才叫霸王之氣一放,小弟納頭便拜——可我若頭上不是戴着當朝太尉的冠冕,一言而可決人生死,又何來此等便利?

三人即在書齋中密談半夜,不提。且說第二天起來,是勳再度召見廉昭,問他:“期倬願在舍下攻讀,以待科考,或直薦爲郎?”廉昭大喜,急忙拜謝,說:“昭願爲郎。”

漢代的選官制度主要是察舉,但并不是說除地方官或三公舉薦外,士人就别無晉身之階了,尚有蔭補和赀選作爲補充——此二道都直通諸郎。郎官就表面上來說,是備守衛門戶和出充車騎,其實低級的可以算是内廷機構的預備辦事員,高級的如侍郎、議郎、中郎等,則爲君主顧問。

所謂蔭補,即高官顯宦(一般指爲二千石以上官員滿三年者)可蔭其子弟爲郎,相當于對其常年奉公的獎賞,同時也免其後顧之憂。赀選則是捐錢得而爲郎,就理論上而言,跟賣官鬻爵沒有本質區别。

隻是低級郎官幾無品秩,相當于官場上的實習生,跟後來清朝的“侍衛”絕然不同——就連最低等藍翎侍衛都算六品官兒了。必須實習過一段時間,成績優異,才可能由郎中令(後改光祿勳)給他一個正經入仕的機會。

是勳雖然創建了科舉制,但他同時也不得不承認,科舉本身存在着一個非常大的弊端,那就是重乎文字,而輕乎實用——其實這恐怕是社會科學領域一切筆試無可避免的毛病了。即便不似明清時的隻重進士科,隻考四書五經,哪怕一篇策論寫得再天花亂墜,實際辦事能力究竟如何呢?終究在試用之前,誰都保不大準啊。

所以他保留了蔭、赀爲郎的制度,給那些官二代、富二代一個學習和實習的機會。雖然說這種制度對普通民衆太不公平,但時勢如此,若他起意徹底砸爛富貴階層的特權,估計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諸郎仍歸光祿統屬,但光祿勳就此降等,已非九卿,而直屬于門下省。漢代諸郎最盛時有五千餘人,官吏後備隊過于龐大,真正能夠出人頭地的比率太低,如今則限額在千人以内,以實宮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可以避免宦官群體不必要的膨脹——很多并不接觸妃嫔的職司,乃可由郎官充任,不必非找閹人。

是勳貴爲太尉,自然有多個蒙蔭爲郎的名額,隻可惜用不大出去。是複已尚公主,是郯将來也可能會有更好的出身,至于自己幾個堂侄,除是峻尚且夠不上二千石外,也都各有其父可以蒙蔭,不用他這個從叔父操心。是家老大是著倒也品秩低微,問題他就沒成活的兒子啊。

所以是勳能夠幫得上忙的,暫時就隻有一個是詳,然而是詳志向頗大,隻想跟着伯父讀幾年書,将來好應科舉,不想再去實習那麽多年。是勳手頭名額綽綽有餘,自可送一個給廉昭——終究算是表外甥,也是自家子弟。

至于桓範,從此就留在是府爲賓了。漢代貴府的賓客,既有機會掌握權勢,也有機會被直接舉薦爲官,但當官僚制度相對完備,且科舉制度開創以後,這兩條道路就基本上斷絕了,隻是對于士人求官而言,仍然不失爲一條終南捷徑。因爲這終究是一個資曆啊,雖然無法因此而直接獲得做官的資格,但通過别的途徑得以入仕後,此資曆對于謀得好職或快速升遷,肯定還是能夠起到一定推動作用的。

故此是勳以太尉之尊,府中賓客仍可車載鬥量,隻是有些才能的大多放出去了,剩下的或者無意爲官,或者不堪大用。如今是勳已經可以大緻确定,廉昭帶來這個桓範正是曆史上的“智囊”,那必須要将其牢牢綁在自己身邊,起碼先培養、運用,同時也掌控個三五年。桓範得聞是勳密事,不敢遽退,也“心甘情願”入幕爲賓。

他雖然也算世家出身,終究前幾代都是做的漢官,于魏朝無尺寸之功,本人除非科舉,别無入仕之途,所以才坎坷蹉跎到三十來歲。科舉制那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一次考試,可能受到各種偶然因素的影響,誰都不敢保證自己一定考得中。若能先入太尉府做幾年賓客,将來應試就有可能加分——别的不說,能得太尉青睐者,郡中誰敢給他下等品評?即便因此而耽誤了一兩場考試,一旦入仕,升遷途徑卻會變得更加平坦而寬闊。

所以說他“心甘情願”,并非虛語。是勳爲什麽會對一個初識之人透露隐事呢?很明顯就有招攬之意嘛,自己正好順杆兒爬。而倘若桓範的腦筋一時間沒能轉過來,未曾及時剖白忠心呢?那估計就隻有死路一條啦。

這招攬本身,也是一場測試。

桓元則在是府的主要工作,是幫助是勳整理文書,因此時常得以應召進入書齋——前兩個有此資格的,是已故的關士起和失蹤的逄元圖。當然啦,是勳并沒有向桓範透露相關自家情報網的情況,情報網仍然由是複掌控,隻是會通過是勳之口向桓元則通報一二,以期協助分析,籌劃對策。在桓範看起來,太尉實在耳聰目明——想是門生故吏遍于天下的緣故吧。

首先必須詳細分析的,就是這回在西市上絞殺棄市的那三十二名官吏,加上提前自缢的馬齊馬伯庸,這場風波總計害了三十三條性命。經過是複對這些人出身、履曆的甄别、調查,其實二十九人(包括馬齊),都是通過太子曹丕,才得以混進這次軍糧物資運送的工作流程中去的。

而這二十九人的晉身之階,又大緻可以劃分爲三個類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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