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龐統不肯走——不是不肯離開長安,這時候的長安對于蜀漢一方來說,不但已無足夠的戰略價值,反倒會遲滞下一步軍事行動的展開,龐士元隻是不肯離開關中罷了。他向來心高氣傲,這種人大多不會考慮旁人的感受,思維上會産生盲點,他心中埋怨徐庶,你怎麽就不能勸阻陛下東來呢?自入雍州以後,聚集全力直接捏掉陳倉的張郃、徐晃,進而與馬超連成一氣,奪取涼州,咱們的回旋餘地就大得多啦,這是多好的機會啊!你真放心把陳倉要塞留在身後不管?
——當然啦,基于通訊水平的落後,這時候不要說龐統了,就連劉備都不清楚馬超已敗。
所以龐統不願意折返漢中,想要去跟劉備會合,在軍事行動上繼續奉獻自己的心力。這時候東方的敗報也已經傳回來啦,士仁臨陣叛變降魏,傅肜遇害,再想堵塞灞陵、新豐等城已經難上加難了。于是他與趙雲商議過後,打算複奪鄠縣,一則可以保障子午谷的側翼,到時候咱們什麽時候想撤都可以;二來通過鄠縣乃可渡渭去與劉備會師,而且一旦渭北的軍事行動不順利,被魏軍擠回渭南,若有鄠縣爲倚靠,也可以一定程度上阻遏魏軍東來援軍掃蕩渭南。
而且龐統所部雖寡,鄠縣城裏的龐延隻有更弱,手下基本上就沒多少正規軍,大多是才剛從四鄉募集的勇壯,此正奪取鄠縣的大好時機也。
于是軍抵鄠縣,先遣使入城,要求龐延投降。龐統開出了極佳的條件,倘若蜀軍能夠在關中立穩腳跟,則任龐延爲京兆尹(蜀漢仍然維持東漢舊的行政區劃和官職),若是被迫退返漢中。則拜龐延太中大夫,或給雜号将軍。
龐延回書,說我要面見你家主将,有事當面相問。倘若他的回答合我心意,降亦可也。
于是約定時間,龐延打開城門,率家将數十人策馬而出,就站在吊橋之後。龐統也領着數十名部曲。身披重甲,前往相會——距離龐延正好百步遠,勒住馬頭。這個距離,一般弓箭是射不到的,就算有大力士能開強弓,等到了目标之前,其勢亦衰,輕易即可躲過。
不過百步遠就是後世的一百多米啦,兩人必須經由大嗓門的部下高喊傳話,才能對答。
龐延先遙遙地朝龐統一拱手。說:“聞将軍襄陽人也,延雖籍扶風,遠祖亦出襄陽,非杜陵龐氏也,或爲同氏。”
龐氏的源流非常複雜,一說出自周初名臣畢公高,其支庶受封龐鄉,以邑爲氏,一說出自颛顼八子之一的龐降。當時最大兩支龐姓,一在襄陽。二在杜陵,爲西漢時曾任河内太守的龐真之後裔。所以龐延說啦,你别瞧我是扶風人,距離杜陵不遠。其實祖上是從襄陽遷過來的,咱倆說不定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呢。
龐統還禮道:“既如此,正該協力同心,共匡漢室。兄若肯開城來歸,弟必不違諾也。”
龐延說本家歸本家,咱們先得把話問明白。說清楚喽:“漢祚已終,魏以代之,實如周之伐殷,雖武庚尚在朝歌,而實難再興也。小大之比既成,順逆之勢又明,兄何不歸從朝廷正朔,可使中國太平耶?”
龐統心說究竟是我勸你投降啊,還是你勸我投降啊?當下微微一笑,命部曲傳話:“兄言謬也。曩者纣王無道,周因以伐之,順天安民;今漢無失德,曹操以臣犯上,實簒僭耳,何得可比?”
龐延當即反駁:“漢自桓靈以來,用宦官、外戚而踐躏士大夫,何言無失德耶?昔周文王亦殷纣之臣,武王不肖乃父,用兵弑君,何得不雲篡僭?要在天意如此,五德代興耳。兄逆天而行,豈可久乎?”
龐統有點兒不耐煩了,便道:“兄若肯降,待以上賓;若不肯降,可守此城,候我攻之。何哓哓若是?!”
龐延聞言,哈哈大笑,随即将手中馬鞭一舉。隻見他身前城壕之中驟然躍出數名軍卒來,平端早就上好弦的蹶張勁弩,标準龐統,一時并發。
事起倉促,龐士元根本來不及躲避,身旁部曲也不及遮擋,矢力本足,又比弓箭方便取準,隻聽“撲撲”幾聲,皆中其身。雖然身披重甲,仍有兩矢破甲透入,插入龐統肉内,龐統不禁大叫一聲,翻身落馬。
龐延見已射中,便即打馬歸城而去,城門也立刻合攏。
等到蜀軍把龐統救回營内,已是面色慘白,吐血不止,處于彌留狀态了。趙雲紅着眼睛前來探視,龐統握着他的手,喘着粗氣道:“吾本志死,死亦何憾?惜乎不得見漢室重光也。子龍不必再攻鄠縣,可速繞城而北,與陛下合,谏言西取陳倉,慎勿延誤!”說完話就咽了氣,享年三十六歲——跟他在原本曆史上竟然同一年中箭而亡。
衆将皆怒,就要強攻鄠縣,屠城以過,趙雲好不容易才給攔住了。于是便輿着龐統的屍體,繞過鄠縣,渡涉渭水,北上去與劉備會合。
龐統在鄠縣中箭的前一天,正好就是曹真約期與劉備會戰之日。呂蒙雖然勸不住曹真,但利用撿拾婦人衣冠的不要臉舉動,終于使得彌漫全軍的憤怒、浮躁情緒逐漸舒緩下來。于是翌日兩軍交鋒,關羽詐敗而走,曹真在呂蒙的勸阻下,竟然一步都不追趕,隻命士卒朝着關羽的背影大聲嘲罵,然後鳴金回營。
這一來反倒激怒了關羽,揮軍反身來戰,被魏營中萬箭齊發射退,就連關雲長本人都臂中一箭,回來一檢查,簇上竟然還敷了毒藥!好在這年月真沒有足夠的技術造出什麽劇毒來,而且“保質期”有限,非常容易失效,關羽也不用刮骨,尋軍醫用淨水清洗創傷,塗上解毒拔瘡的藥劑,估計有個十天半月的也就好了。
劉備無奈之下,隻得使張飛斷後,拔寨起行,轉向陳倉。樂進出安陵城追擊,卻爲張飛設伏擊退,折兵數百。随即劉備就在茂陵附近接到了龐統的屍體,不禁大放悲聲,幾乎哭倒在地,還一時口不擇言,竟道:“此乃天欲亡朕欤?!”
谏議大夫杜瓊聽聞此語,悶悶不樂,返回帳中。他有一名弟子叫做谯周,年方弱冠,就問老師您有啥心事嗎?杜瓊歎息道:“今龐士元死,天子乃出不祥之語,此非漢祚将亡之兆欤?”谯周趁機就問了:“昔有當塗高之谶,周徵君(周舒)以爲象魏也,其義若何?”
杜瓊低聲道:“魏,阙名也,當塗而高,聖人取類而言耳。”谯周說如此說來,那曹魏順乎天意,合受大統啊,可是老師您當初還與殷純、趙莋等人一起上書,根據“赤三日德昌,九世會備,合爲帝際”的說法,勸說今天子登基稱帝,那又是何緣故了?
杜瓊搖頭道:“天子合爲帝,以紹繼漢統,然繼漢者備,亡漢者又焉知不在備耶?”随即神秘兮兮地對谯周說,我剛想到一個問題——“古者名官職不言曹;始自漢以來,名官盡言曹,始言屬曹,卒言侍曹,此殆天意也。”
杜瓊和谯周都是巴郡人。要說劉備集團中最受信用的,是其元從集團,包括關羽、張飛、趙雲、夏侯纂、簡雍、孫乾等等;其次爲荊州人,以龐統、徐庶爲首——徐元直其實是颍川人,但他很早就因爲世亂而跑荊州來啦,被荊州士族引爲同侪;第三是東州士,如法正、李嚴、孟達等,乃從荊州、關中等地避難逃蜀,先侍奉劉焉父子,後來才歸降劉備的;最後是蜀人,主要指降備的廣漢、蜀郡人;至于一度在張魯控制下的漢中人,在趙韪控制下的巴郡人,則隻能依附東州士而存身。
所以如杜瓊、谯周等輩,不屬于前三個大集團,本身又隻知談玄論道,而無黃權一般的濟世之才——杜瓊倒算蜀中有名的經學家,但他所長更偏重于天文占驗,也就是“緯”——故此不得重用,早就覺得呆這麽一割據政權裏沒啥前途啦,就此始起異心。不過這倆貨都屬于有賊心沒賊膽的那種,也就在朝野間煽乎煽乎悲觀失敗情緒而已。
再說等劉備終于放棄東進之策,轉身向西的時候,黃權因爲兵力不足,已被張郃、徐晃擊敗,退守郿縣。随即張、徐也得到了涼州方面的彙報,知道馬超已退,甚至楊阜、蘇則還将戰火延燒進敵方的武都郡,于是膽氣陡壯,聚集扶風郡西部的兵馬,一起來攻郿縣。正好劉備趕回來,這才逼退魏軍,擊斬偏将徐商,救出了黃權。
便欲進取陳倉,卻被黃權死死攔住。黃權說如今漢軍鋒銳已失,又處在張、徐和曹、樂的兩面包夾之下,奪占雍州的計劃已經不大可能成功啦,還是趁機劫掠一番,退回漢中去爲好。曹魏經此騷擾,估計一兩年内再無力大舉以征漢中,終究算給咱們殺出了一個緩沖期來。然而——“人心苦不餍足,若再遷延,設多折損,候賊大舉自東方來,恐欲返漢而不可得也!”
劉備正恨折了龐統,隻是不聽。黃權最終隻好退一步,建議說:“盍召法孝直來,爲陛下謀劃。”你向來最聽法正的話啊,說不定隻有他能夠勸住你——再說了,龐統既死,也隻有法正能夠在軍事行動上給你最穩妥的建言啦。劉備這才點頭:“可,朕即使宗玮往漢中召孝直來。”(~^~)
PS: 快月底了,求月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