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是國家級的重要人物,前太宰荀攸荀公達,享年五十八歲。荀攸是去歲初冬——是勳正征遼東之際——覺得病情略有起色了,才終于被曹操放歸老家颍陰的,可是才回去便又倒下了,然後纏綿病榻将近半年,終于還是咽了氣。曹操聞報,大感悲恸,公開說:“朕與公達周遊二十餘年,無毫毛可非者。”又說:“公達真賢人也,所謂‘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孔子稱‘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公達即其人也。”
于是追封荀攸爲吏爵的第一等,号“邺鄉公”,單谥一個“成”字,允其次子荀适襲爵(長子荀緝早殁)。
即便如此,曹操仍然覺得給荀攸的死後哀榮不夠,要求群臣商議,還能怎麽增加一點兒哪?是勳心說這還隻是荀公達,倘若荀文若也死在魏朝,老曹你還不得給他封王啊?荀攸本來就是太宰,爲人臣之極;鄉公在新的爵位系統中,亦爲異姓封爵之首,所謂“邺鄉”,是指邺縣城内之鄉,算比較富庶的地方了;而“成”字根據谥法,爲“安民立政曰成”,評價同樣很高……你還打算怎麽哄擡荀攸的身價哪?
最終還是是勳和陳群聯名上奏——終究這二位是新爵位系統的創建人,同時也都參與了新官制的建設——以“荀文若當世良、平,輔弼陛下肇建魏基,成就宏業,後人莫能匹也”的理由,請求在他的爵号上增加“開國”二字,變成“開國邺鄉公”。這是一個臨時性的舉措,顧名思義,隻有在曹操建立魏國前便成股肱之臣的,才有資格。
換言之。隻要是宏輔和陳長文不垮台,将來退休或者死後也是有機會安上這一尊号的……
随即曹操便命是勳親自前往颍陰宣诏并且代天子緻祭。是勳跑這一趟大半個月的時間,等返回洛陽才驟然聽聞,自家重要人物關靖關士起也身染重病。已到彌留之時了。
他趕緊喚來家醫許柯,問關靖得的是什麽病,怎麽你就治不好呢?許柯苦着臉說:“本風寒小疾也,然關先生年事已高,髒腑虛弱。天壽将盡,故不可瘳也。即吾師親至,亦不能救……”就算你把張仲景叫來也是沒用的,這人壽命将盡,就算神仙也救他不活——真不是我本事低微,或者不肯用心啊。
是勳想想也是,關靖本年六十歲整,比荀攸還年長兩歲呢,擱這年月到“耳順”之年才死,也不算夭亡了——啊呀。合着我跟這世界上也可能還有不到二十年壽命了,想起來真是悲哀。
本來是勳已經頗爲習慣這一世的生活了,最近十年來他還是頭一回迫切地期望:老天爺啊,讓我回去吧,回到二十一世紀,隻要不得大病,起碼活到七八十歲還是有希望的呀!
匆匆前去探望關靖,握着老頭兒的手不住唏噓。話說他這一世接觸的名人也不少,直接收爲賓客、弟子的,同樣車載鬥量。但十數年如一日,始終呆在身邊輔佐自己的,卻隻有這位史書上僅留下寥寥數筆的關士起而已。
是勳跟這兒慨歎,關靖躺在病榻上。卻故意别過臉去不瞧他。是勳就問啦:“士起何故如此?乃吾有輕慢處否?”關靖微微搖頭:“非也,靖略有所思耳。”是勳問你在想什麽?關士起這才轉過臉來回答:“乃思吳起、商鞅也。”随即一字一頓地說:“楚殺吳子而用吳子謀,秦裂商君而用商君政,國恒在,而人亡矣,豈不歎欤?”
是勳說感謝啊。您都這樣兒了,還在爲我考慮……隻是未免想得太悲觀一些了吧?關靖苦笑道:“主公亦嘗雲:‘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安可不思?”是勳說好吧,我會仔細考慮這個問題,盡快想出防微杜漸的辦法來的——你還有别的話要對我說嗎?
關靖就問了:“靖去後,其誰代之?主公乃有腹案否?”關士起并不僅僅是是勳的謀士,他同時還總體負責着是家的情報網,前者可以找多人來組個參謀班子以接替之,後者可必須得交給某一個人啊,不可謀于衆也。那麽找誰來接管情報網才好呢?是勳搖搖頭,說我想來想去,想不到合适的人,你有什麽推薦嗎?
關靖長歎一聲,說:“孔明可代,惜彼無此意也……”諸葛亮根本也不可能長久窩在是府,做個陪臣——“今府中或有智過靖者,然親厚皆不足也……”再上哪兒去找個可以跟我似的,願意一輩子躲你陰影裏的情報頭子啊,就算再聰明的人,親厚不足,也不可能交付這一重任——“請自操其柄。”
是勳輕輕搖頭,說一則我是真沒有這個精力,二則我本人也并無此秉賦,不可能親自掌握情報系統——“實無其人乎?”我得搜腸刮肚地好好想想,曆史上還有什麽著名的陰謀家可以爲我所用了……要麽,把孫彥龍給調回來?可是人家好歹都已經做到千乘郡守啦,真肯放棄大好前程,跑回來我府裏窩着嗎?
關靖瞧是勳愁眉不展,倒不禁微笑起來:“或有其人也,恐主公不敢用耳。”是勳趕緊說沒啥不敢的,你說吧,想起誰來了?關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道出三個字來:“長公子。”
關靖去世後,是勳和公孫瓒聯名上奏,請求追封他一個散職,最終得到了“守宮令”——前漢諸職,這時候大多變成了散職——是勳還嫌不足,代其捐輸百金,乃得“上勳”之爵。
等到安葬完了關靖,是勳就把兒子是複喚進書齋,先問他最近的工作、生活情況——你多久一上值啊,有沒有竭誠奉公哪?跟公主的感情如何啊?是複回答說,兒子這騎都尉也隻是個散職而已,偶爾禁軍開會,或者皇帝出行,叫我去打個照面兒,十天都難得輪上一回,主要還是呆在家裏讀書、習武……
是勳心說别扯了。你要肯認真讀書,管巳早就跑過來跟我炫耀啦,估計還是習武和交遊的時間比較多。也不去揭穿他。
是複又說,我跟公主老婆的感情那當然沒說的。山陽公主阿爹你也見到了。長得又漂亮,人也很賢惠,雖然并不熟悉持家之道,但可以慢慢學嘛;她終究是公主,兒子我也不好在她面前擺架子。平素相敬如賓,就跟阿爹你跟我娘似的——阿爹你說過的呀,這女人麽,就是得哄,哄得開心了,自然千依百順,家庭也就此和睦。
是勳心說我倒不怕你欺負公主,我怕你反過來被公主欺負甚至是掌控住啊……
“聞公主不欲汝多飲,然否?”
是複臉上一紅,說是。公主說喝醉了酒容易失言,也容易誤事……那她是不知道自家夫君的酒量。不過兒子還是從善如流的,也正可以将此爲理由,免得酒席宴上别人灌我。
是勳原本想好了一套說詞和題目,想要好好考較考較兒子,可是言至于此,突然間腦海中靈光一現,因此笑道:“吾父子從未對酌……”是複成年前當然是不準喝酒的,即便成年以後,父親在場的時候也都不敢多飲。每次禮節性地進一杯酒,自己也隻喝這一杯罷了。是勳說了,既然你因爲公主的告誡,在外面不能多喝酒。那不如今天爲父來陪你喝個痛快吧。
于是便命甘氏整治酒席——是複爲了陪老娘,仍然常居城外,這回是協辦關靖的喪事,所以暫時進城一回。這年月還不跟後世似的,公主獨有府邸,驸馬去見老婆就跟上班一樣。還得挑日子,還得先打報告,因此山陽公主下嫁是氏,也便合居城外,曹操倒是并不介意。
酒席就擺在書齋之内,是複先給老爹斟上一杯酒,是勳說你不用忙了,父子之間,又無外人,不必那麽多規矩,就讓你庶母甘氏斟酒吧。随即舉杯一飲而盡,把杯底亮給是複。
甘氏給是複也斟上一杯酒,是複趕緊雙手接過,一口飲盡,然後就問了,父親您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啊,平素也非好酒之人,怎麽想起來跟兒子我對酌呢?是勳輕輕喟歎一聲:“爲悼關士起也。士起既殁,吾如失臂膀。”
是複說我跟關先生接觸不多,但偶然請教,必有裨益,确實是我家的重賓啊,隻可惜年歲大了……先安慰了是勳幾句,又說:“兒覺鄧士載亦有謀者也,惜乎放之于外。”
是勳說鄧艾是大将之才,但不适合參人幕府,關靖既逝,我想要找個人來接他的位子,你可有什麽建議嗎?是複歪着腦袋想了好半天,提出幾個人名來,但都被是勳給逐一否決了。
是勳之愛才,在于放諸合适的位置,既能有利國家,又能發揮所長,成就個人事業,所以史書上有名的那些門客,陸續都給放出去了,如今留在府内,跟在身邊的,都隻是些史無所載的中才而已。關靖雖然史書上也記了一筆,但實在簡略,連是勳都沒想到,這家夥竟然能夠幫得上自己那麽大的忙。原本逄紀倒是合适接關靖的位子,并且關士起初薦逄紀,亦有此意,隻可惜那厮心既叵測,又不安于位,是勳也隻好放他走了。
如今身邊還有點兒名氣的,恐怕就隻剩下周不疑啦,可是小家夥聰明雖然聰明,卻爲人偏激,而且鋒芒畢露,非佐弼之才也。所以就連是複都沒提周元直之名。
最終隻得慨歎一聲:“俊才難得也。”真郁悶,還是喝酒吧。
是勳是一杯接一杯地喝,是複也隻好陪着,時候不大,父子兩人全都面色泛紅。是勳借口如廁,出去了一會兒,回來以後又催着兒子連喝了兩杯酒,然後突然說,我想起來關士起臨終前的一句話——“楚殺吳子而用吳子謀,秦裂商君而用商君政,國恒在,而人亡矣。”兒子你怎麽看哪?
是複一撇嘴,說這跟“政”和“謀”沒有關系啊——“彼二子但謀國而不謀身,罪人多矣,焉得不亡?”
是勳問了,那麽可以既謀國又謀身嗎?無論執政還是變法,都必然會損害到某些人的利益,想不得罪人,那可能嗎?
是複冷笑道:“爲其殺之不足也。向使商鞅殺公子虔等,何至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