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呢?
得來是也知道,外交舞台上并沒有什麽真心實話可言,各種談判,折沖樽俎,雙方都要盡最大可能爲本國赢得利益,坐地起價倒也是常事。可是如今高句麗處于弱勢,他是來求和的,當然不能一口否定,說我們辦不到,必須得多少找出點兒理由來,請求對方再挫挫價吧。
于是長吸一口氣,腦海中飛速回旋,随即緩緩地回答道:“吾王既請臣魏,自當親赴洛陽,觐見天子。然今戰事初息,國家殘破,須重整頓,恐須臾不可離也,臣請代王先朝,以期後日……”先找理由拖着第一條。
“國内、纥升骨,已爲王師所堕,句麗小國,城邑稀少,再無可以爲都者也。且新都亦非旦夕所可造成,丸都山暫不可棄,太尉其憫下情……”第三條也先拖着再說吧。
可是對于割地一事,還真找不出什麽好理由來拖延,得來隻能說:“至于馬訾水南,祖宗基業,不可輕棄,尚須禀明國王,再作區處。”
是勳冷冷一笑,逐條反駁:“汝雲國家殘破,故王不得遠離也。然汝國何以殘破?爲不臣中國,擅起兵戈,以緻王師撻伐。若汝王不肯朝,國家豈止殘破而已,滅亡隻在旦夕!國内、纥升骨之堕,亦同理也,今不堕丸都山。而待王師堕之,悔之莫及!”你國是不是安定,有沒有地方建都,關我屁事啊?你們自己惹出來的事兒。反倒要我“其憫下情”,焉有是理?
“至于割地之事,汝既不能決,來此何爲?且去問過國王,再來見吾!”
是勳是一丁點兒都不肯松口。得來不禁苦笑道:“太尉得無必滅我國耶?高句麗偏僻小邦,無可與中華上國相比,何苦逼之甚也?譬如貴人所衣錦繡,而奪貧者麻葛,所食膏肥,而奪貧者粗粝,麻葛不足衣也,粗粝不足食也,取之無益,是反傷其德也。”
是勳撇一撇嘴:“人有衣麻葛而貪錦繡者。食粗粝而貪膏肥者,若不奪其麻葛、粗粝,不凍餒其身,恐其再來。至于取之何益,用之在我,何勞爾慮?以直報怨,斯爲吾之德也,何所傷耶?”
搞搞清楚,是你們先來惹我們的,也是你巴巴地跑來請求謝罪、稱臣的。給你點兒懲罰還要推三阻四,真當中國是老實頭啊,打了白打?
得來分辯道:“吾王前所行妄,今痛悔矣。是以遣臣求貢。天子所欲,蔽邦傾囊以獻,但求存社稷、全廬墓耳。人孰無過?過而能改,當予其途。天朝寬宏,太尉仁德,敢請三思。”
是勳說了:“天子所欲。非止句麗朝也,所欲郡縣之,汝欲全社稷、廬墓,豈可得耶?人有過固可使改,人而有罪,當正國法,妄以刀兵向中國,如謀逆也,即當車裂,吾今不命汝獻位宮首級,但使入朝、堕都、割地耳,何其推托若是?!”是啊,人要是犯了過錯,是應該允許改正,問題過錯要是太大,那就直接上刑法啦,甚至押赴西市斬首。你以爲什麽錯都可以一句“我一定改”就能被原諒的嗎?
“所欲郡縣之”一句出口,得來徹底慌了,忙問:“此真天子之意耶?得非太尉诓臣?”是勳冷笑道:“天子使我持節以督東北,吾之意,即天子意也;即天子尚非此意,吾獨不能導之使從耶?”你還是把那些幻想全都收起來吧。
得來伏地痛哭道:“太尉固不肯留吾國,予吾等生路乎?”
是勳淡淡一笑:“所謂‘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是也。”
得來心說這是啥?聽着象詩,可是怎麽這麽俗啊……于是一咬牙關,昂起頭來,手按佩劍,厲聲道:“句麗雖小,亦廣千裏,帶甲十萬,中國雖大,伐之易也,滅之恐難。壯士搏命,流血五步,而況一國耶?太尉獨不念兵戈再起,勝負難測,且中國男兒亦将血沃疆場耶?臣聞太尉當世賢達,國家重臣,豈可無憐憫之心,而欲黩武以博己功耶?是乃不仁,抑且不忠矣!”
他朝是勳瞪眼,是勳也老實不客氣地瞪回去——“中國男兒血沃疆場,好過爲汝邦所擄。吾之仁,在一天下而止紛亂;吾之忠,在輔天子而定乾坤。奮戈止侵,不可謂之黩武,其憫寇仇,不可謂之爲仁。至于功名,吾自得之矣,何須滅汝國以博之耶?汝雲‘伐之易也,滅之恐難’,然大丈夫處世,豈因事難而不爲乎?汝若不信,且返汝國,與位宮洗淨首級,看我明歲行止!”
小丫的你還敢恐吓我,我有偌大一個魏國做後盾,難道還怕你小小的高句麗不成嗎?
說着話狠狠地一拍桌案:“汝按劍何爲,乃欲效曹沫之劫齊乎?吾非天子,便死,句麗終不可存!”當即下令,将得來拖将出去。
得來也就裝裝勇士,恐吓是勳罷了,他一介文臣,無拳無勇,對面的是太尉據說可是上過陣的,哪兒敢真的拔劍撲上去啊。還待求告,是勳的部曲早就聞言闖入,抹肩頭、攏二背,把這位高句麗“賢臣”按翻在地,随即給生拉硬拽出去了。
是勳這回召見得來,隻要求是複侍坐,此外堂中并無旁人。是複是徹底傻了,我靠這還是我爹嗎?就是我所知道的那個朝廷重臣,天下大儒?雖然打小老爹并不僅僅給我講聖人之言,也論及諸多世間詭詐,我知道老爹的心肝不可能是雪雪白的,可是沒想到竟然這麽黑……
忍不住就躬身詢問是勳:“阿爹果欲亡句麗耶?朝中多不以此邊廷小患爲慮,今得其臣,足矣,因何而逼之甚耶?”
是勳微微一笑,心說我爲什麽一定要滅掉高句麗,這緣由麽,隻能告訴你一半兒。首先,中國周邊的禍患很多,在國力允許的前提下,及時加以掃滅,要強過僅僅羁縻、藩臣一萬倍。因爲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都不能保證中國永遠強盛,而沒有暫時性的動亂、衰頹,原本以爲的癬疥之禍,往往會利用類似時機茁壯成長起來,最終釀成腹心之患。
就自己所知的曆史,東北有高句麗、有渤海、有契丹、有女真、有滿洲,北方有匈奴、有鮮卑、有突厥、有蒙古,西北有回鹘、有黨項,西南有南诏、有吐蕃。其中能夠對中國形成強大威脅的,往往來自于東北和北方。故此提前滅亡高句麗,收取遼、吉,或可阻遏其後契丹、女真等族的興起。
其次,高句麗若存,則樂浪孤懸域外,始終都不保險啊。
但他對兒子所說的卻僅僅是:“句麗非真服也,不過效勾踐臣吳而已,今不殄滅,異日必爲禍患。朝中多苟且,以爲中國之大,世無其匹,中國之強,永盛不衰,所見何其狹也。吾嘗做書,述大地爲球,其球之大,數十倍于中國,譬如大秦,正不在中國之下,則居安豈可不思危耶?禍患豈可不杜于漸乎?”
是複心說,你那部《物理初言》嘛,我還真的沒有細讀過……好吧,就算你眼光放得比較遠,然而——“僻遠之地,恐奪之亦不可守,其民必不肯附,徒爲中國之累也。”
是勳答道:“中國非固大也。虞夏之時,不過河南、河東地耳;商纣尚伐人方,知其未服;周不能收楚,昭王死于漢水。今海、徐、荊、沅等皆中國之地也,不以爲偏僻難治。焉知句麗之地,異日不可中國耶?要在人爲耳。”
是複又問:“然得來之意似誠,中國當以寬仁待之。阿爹當世大儒,名聞中外,何以惡語相向,失宰相氣量耶?兒非敢質疑阿爹,有所不解,敢請垂賜。”
是勳撇一撇嘴:“昔蔺相如匿璧而欺秦,孰謂非賢相乎?中國強時不能殄滅四夷,恐一旦衰,四夷終不服其德也。譬如用兵,強時須正,弱則必奇;中國弱乃委屈以向,如漢高之盟匈奴,中國強必明言伐之,如陳湯之斬郅支。若欲伐之,而先容之,反失中國之信也。”最後一句話收尾:“況座中止吾兒耳,吾之盛氣淩人,其誰知之?”你是覺得我不夠寬宏大量,不夠大儒氣度吧?可是也就你瞧見啦,隻要我不寬放得來,還有誰能夠知道啊?
是複最後問:“阿爹欲如何處置得來?彼終句麗之賢臣也,殺之不祥。”是勳說蠻夷的賢臣,對于中國來說就是大奸賊——不過我倒是也沒有必要殺他,把他囚禁起來就得啦。隻是千萬不能讓他跑去洛陽,遊說群臣和天子,就怕有那心軟加沒見識的,真覺得高句麗隻要謝罪、稱臣,此後東北方向就再無邊患了呢——“吾當上奏,句麗終不服也,要當再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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