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白了,諸曹夏侯,外加是氏,所有喜武略而甚于好文事的年輕人,基本上全都在受邀之列——當然啦,曹彰的兄弟們不在此列。
請柬送來的時候,正巧趕上是勳的休沐之期,又宿在城外别院,于是他關照是複,宴會上大家夥兒都說些什麽,你回來要一一向我禀報,而至于你自己:“毋多言,毋勝飲。”是複唯唯而去。
兒子走了以後,是勳定下心來,就打算好好研究一下兒子的婚事問題——因爲管巳最近幾乎一見面就要催——究竟給他娶個怎麽樣的老婆才合适呢?曹操已經暗示過了,欲将一女許嫁是複,然而是勳尚且猶疑,沒有當場接口,若無其事地便岔開了話題。本來親上加親,使得曹、是兩家關系更爲密切,是一條保全兒子和家族的好方略,問題儲位未定,就怕越是國戚越容易卷進政治漩渦裏去啊,曆代附馬被殺的可也不在少數啊,尤其兒子又是個不怎麽有心眼兒的……
正在書齋中尋思,尚未得其要領,突然門上來報:“天子有诏,宣太尉觐谒。”是勳擡起頭來瞧瞧天色,這都下午了。曹操怎麽突然間想起來召見自己?他不是不知道自己今天休息。八成會到城外來的呀。這等進了洛陽城,再奔皇宮,估計都晚霞滿天啦……有什麽事兒如此着急?
終究不敢怠慢,趕緊穿戴整齊,也不乘車,直接騎馬馳入洛陽西門,便奔宮掖而來。迎接他的倒是個老熟人,乃當年耿紀、韋晃之亂中起過不小作用的宦官任曙吉。見爲常侍。任曙吉通報過後,即請是勳進入建始殿,于是是宏輔脫履卸劍,疾趨而入,擡眼朝上一瞧,就見曹操又一次頭纏白布,仰躺在榻上正哼哼着呢。
是勳趕緊詢問,陛下是何時頭風又犯的?有無延醫診治?我來的真不是時候……正待告退,曹操卻一擺手,說你先别走?“痼疾耳。無妨也。”
我這毛病也好幾十年啦,疼着疼着都習慣了——話說當初要是華佗真肯上心給我去了病根兒。說不定我還會覺得有點兒寂寞哪……随口開句玩笑,然後就說,估計是因爲最近受了風,腦袋突然間就疼痛起來,好在有昔日華佗傳下的按摩之法和藥方,按摩、服藥既畢,現在已經快要緩過來啦。宏輔你别走,留下來吃晚飯吧。
其實呢,曹操這頭疼病還真不是受風所緻,才會複發,而跟他從前的絕大多數情況相同,都是氣出來的。且說當日午前,這位大魏皇帝面會群僚已畢,才返内廷,就突然接到了一份刺奸遞來的密奏,覽之大怒,便即下旨,召是宏輔前來相見。
可是接下來就是頭疼,而即便頭疼也禁不住他胡思亂想,最終決定,這事兒還是先放一放……啊,是勳來了,那成,咱們暫且談點兒别的事情吧。
且說曹魏的官僚架構,主要是由是勳牽頭,與陳群等重臣共同拟定的,但曹操并沒有全盤照準,而多少作了一些微調。即以三台三省十二部制而論,原本陳長文等人是主張徹底消除内廷,完全恢複到漢武帝之前外朝獨大的局面的,卻被是勳給攔住了:“數百年之制,豈可一旦而遽廢之耶?”
就政治理念而言,他本人也反感内廷,但深知改革的步伐不能邁得太大,否則必然會絆跟頭,而且曹操也斷然不肯同意。要是因爲這件事而根本上忤逆了曹操的意思,進而使得曹操對整套新的官僚體系都表露出不信任感,恐怕會撿不着芝麻,更丢了西瓜呀。
内廷說白了,乃是人主用以擴展權柄、制約外朝的主要工具,你可以想辦法裁抑之,但不大可能一朝一夕便徹底消滅之。曹操作爲一名強勢君主,又是幕府那種草台班子玩兒慣了的,不讓他跟自家親信、侍從之臣見天兒開小會是不可能的。所以最後的設計,是分内廷爲三省,裁減并且拆分其權,而且内廷侍從之臣的品秩也要遠遠低于外朝。
先形成這種制度,那麽等到換了一個并不那麽強勢的君主上台以後,就可以逐漸把内廷的影響力給限制到最小範圍啦。
隻有一點是勳與陳群等人全都堅持,即内廷皆用士人,而絕不命以閹宦。這點倒是容易通過,因爲曹操雖然是閹宦家庭出身,但他起家之途就是靠着跟宦官集團劃清界限,才能爲士大夫們所引爲同類的,而且東漢常侍之禍,但凡四十歲以上的士人還都記憶猶新,目爲殷鑒。所以設定了這麽一套制度,起碼可以保證曹魏三代之内,不大再會出現宦官幹涉政務之事。
果然他們的設計上報曹操,曹操原則上贊同,實際上做了點兒微調,又略略擴充了内廷的權力。就此秘書監楊修和門下監劉放二人,權勢便即淩駕各部之上,而僅在三台長官之下。
是勳有時候也會暗中慨歎:“孫彥龍,吾誤卿也。要是按照原本的曆史軌迹,你應當跟劉放二人官位相侔才是……”
再一便是刺奸和校事,原本在是勳的計劃中,是将這一特務機構完全從君主身邊剝離開來,而歸之于掌握監察大權的禦史台。然而曹操大筆一揮,把他們給分去門下監了——這機構我用着順手,不打算放棄。
自荀攸以下,包括陳群、劉晔、毛玠等群臣紛紛往谏,荀、陳等人還算婉轉其辭。毛玠那話就說得很難聽了:“君不信臣。何以使臣效死命乎?”可是終究曹操有自己的主意。也有自己的底線,把所有的谏言全都當作耳旁風。
于是群臣隻好把當年扳倒過趙達的大“功臣”是勳給推出去了,是勳無奈之下,一步一頓地來找魏王曹操。曹操知道他的來意,便道:“孤意定矣,即宏輔之舌,恐亦無以搖也。”是勳點點頭,說正因爲如此。所以我才猶豫,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才是……可是大家夥兒公推啊,我又不能不硬着頭皮來跟您随便說叨幾句。
曹操聞言,不禁笑了起來,說好,那你就開口吧,孤洗耳恭聽。是勳斟酌一下詞句,首先就問啦:“大王乃知何以群臣皆惡校事耶?”曹操冷笑道:“乃爲彼等有私,不欲孤知耳——似宏輔無私,則不勸孤去校事也。”
是勳說您太高擡我了:“人非聖賢。孰能無私,孰能無過?若恐其私其過爲大王所知。何以不奏免禦史耶?”同樣是監督官民的機構,爲什麽大家夥兒就光反對校事,而不反對禦史台呢?“爲禦史所發,皆有所本,而校事所發無本,隻逢人主之欲耳……”禦史台搞調查,有明确的法律規條爲準繩,但校事搞調查,卻是随心所欲,隻琢磨君主喜歡聽什麽言語,想要打聽什麽事兒而已。
“禦史之制,始于前漢惠帝,頒《監禦史九條》,即詞訟、盜賊、鑄僞錢、獄不直、徭役不平、吏不廉、吏苛刻、逾侈、弩力十石以上。禦史循此而察,吏民亦有所本。荀子有雲:‘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今校事監察無所本,百官因此悚懼,爲無所教而恐受其誅也……”
曹操說那好辦,我也給校事限定調查範圍就是了嘛——話說前漢那《監禦史九條》,涵蓋面非常之廣,文辭又很模糊,我照樣出台這麽一道法令,那跟沒有法令又有多大區别?倘若因此便可堵住悠悠衆口的話,我沒有什麽不樂意的呀。
然而是勳随即又說了,僅僅這樣還不夠——“禦史所察,或啓有司,或奏君主,使法司審斷之。而今校事所察,即風聞無據,亦可先下人于獄,得其結果,再啓人君。然而三木之下,何不可招?群僚所畏者在此也。大王明察秋毫,難眩以僞,而吳長(吳質)猶受其刑,若非事牽于勳,恐沉冤不雪矣。而況後世之君,恐難有望大王項背者也……”
禦史台發現情弊,是先立案再捕人審理,校事卻往往先逮了人,審出結果來再上報立案,這裏面太容易出冤獄啦。就算大王您這麽睿智,當初要不是事情牽扯到我,我被迫站出來自證,吳質都要被趙達誣陷至死,您的後代肯定比不上您智慧啊,那冤獄還不層出不窮嗎?“……乃至群僚人人自危,此非人君用臣之道也。”
曹操沉吟半晌,終于說你的話也有道理,我最初設立校事,用于軍中,是因爲軍事行動瞬息萬變,必須争取時間,碰到案子,甯可錯殺,不可放過……後來用來監察百官,隻作爲司直或者禦史的補充,效率比較高,用得比較順手而已——我還真沒有想那麽多。“然則,何計補之?”我是不會放棄校事的,你們且死心吧,但是可以對校事所爲略加約束——你說該怎麽辦?
是勳說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校事隻有調查的權限,但沒有捕人的權力,想要捕人必須先奏報大王您知道,由您下令,司法部門辦理;其次刺奸可以審訊相關案件,但并不跟校事直接聯絡,也必須先得到大王您的命令,直接向您負責——一般案件還是交給司直、禦史,您認爲有必要秘密審訊的,再交給刺奸吧。
好說歹說,曹操終于首肯。是勳出來以後,群僚一擁而上,環繞詢問,是勳假裝苦笑道:“君意已決,難搖撼也,然勳說之,或可稍抑之也。”我也就隻能做到這一步啦。
所以一直到以魏代漢,曹操當了皇帝,刺奸、校事這套特務機構依然未能徹底消除,隻是比當年趙達掌權的時候略略收斂一些罷了——當然啦,也有盧洪無趙達之跋扈的因素在内——曹操依然将其作爲耳目,密偵軍民隐私。這回就是因爲刺奸丁儀的一道密奏,直接把曹操給氣了個半死。倘若是勳就在城中,少頃便至,估計他要跟是勳好好說道說道這事兒了。
然而是勳恰好休沐,居于城外,來得晚了,曹操也終于冷靜下來,心裏琢磨,大軍正向交、廣二州進發,目前兵事最重,朝中政局還是以穩定爲要……算了,這事兒我暫且當沒有發現,且靜觀其變爲佳……宏輔你來啦,那咱們還是來聊聊軍事方面的問題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