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郡與從前的左扶風相比,範圍有所縮小,東北方向的栒邑和漆縣劃歸安定郡管轄。其餘各縣維持原狀,但将郡治從東境的槐裏,改遷到了中部的武功。
武功城南的渭水岸邊,阡陌縱橫,良田無盡,星羅棋布着大大小小很多個村落。其中一村規模頗大,居民泰半姓馬,俗稱馬氏邨,據說其族乃東漢初年伏波将軍馬援的後裔,支系衆多,戶口繁盛——雖經漢末戰亂,依然聚居,并且随着太平時節的到來而逐漸重獲興旺。
順便一提,建安中期涼州的馬騰曾爲韓遂所敗,東進關中依附曹操,馬氏族長聞訊,匆忙前往拜谒,按譜核查,承認馬騰才是馬氏大宗,自家退居小宗。可是數年後,馬超作亂,旋即爲官軍所敗,遁入蜀中,馬騰亦在許都被斬,武功馬氏當即重修族譜,直接劃掉了這一支的名字,并且——自家也自然恢複大宗地位。
此際正當陽春二月,紅日初升,晨曦投射進了馬氏邨中,前幾日才剛被雨,空氣中濕度很大,凝結成了乳白色的薄霧,五步之外,即難辨人容貌。然而一名少年在霧氣中穿行,步伐卻相當輕快,随時躲避各家牆外堆積的柴草、雜物,絲毫不見殆滞之狀——無他,唯路熟耳。
這少年也就十三、四歲的模樣,長發披肩。并挽着兩個總角,身上穿一襲細麻布的半長衫子,下身無裳而着褲。有足衣,踏麻履——瞧上去不是窮人家孩子,家境應當頗爲殷實。他懷裏抱着一堆散碎的小木料,形狀各異。有條、有片、有輪,甚至還有周邊一圈規則凹凸的小輪……
很快的,這少年便奔行而至村尾的一個小小院落外。院無牆,隻圍着竹、木所編、半人多高的籬笆而已,從籬上望進去,隻有四間夯土房屋。牆壁斑駁陳舊。皆以茅草蓋頂,兩間略大,應爲居室,另兩間一東、一西,僅能容納兩三人站立罷了,估計是食廚和溷廁——很明顯,如此簡單清貧,不會是這少年的居所。
籬笆上倒是似模似樣地立了一道破舊的木門,年節時候的桃符還沒有摘下。但顔色已将褪盡,門旁懸着一支稻稭編成的掃帚。少年來到門邊,努力抱緊懷中的碎木料,扭曲着上肢,好不容易才翻轉過右手來,輕輕叩響了門扉。
時候不大,“吱呀”一聲,大門略啓,露出一張清秀的面孔來。那也是一名少年,但瞧年歲要比來訪的少年略大一些。身高将近七尺,雖然亦前有劉海,頸後披發,卻未梳總角,倒象成年人似的在腦後紮髻,插了一支荊簪。他才一露頭,來訪的少年便忙不疊招呼道:“阿兄,阿兄,車碎矣,爲我修複。”
門内的束發少年雙眉一挑,雙目一瞪,伸指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同時正面房内傳出來一個蒼老的婦人的聲音:“誰耶?”
束發少年急忙轉過頭去答應:“是、是阿克,喚兒往家學去讀書。”随即又轉回頭來,朝門外的少年“阿克”比劃了一個靜候的手勢,便縮回頭去,阖上了院門。
少頃,這少年挾着一個麻布小包又啓門出來,反手掩上門,一把将門外等得心焦的阿克扯到身邊。他朝阿克懷裏瞧瞧,伸手一指籬邊的一小堆柴薪,低聲道:“且先置此,先讀書去……晚間,我再爲汝修、修複。”
阿克聽話地點點頭,便彎下腰,将那些碎木料掩藏到柴薪當中,然後直起身來低聲問道:“叔母語聲不善,又責阿兄耶?”束發少年微微苦笑,适才屋中的場景不禁再次浮現在腦海當中。
那是他母親抹着眼淚,半是哀告,半是斥責自己:“汝父早亡,家産蕩盡,吾止汝一子而已,期盼汝知上進,善讀書,異日爲官做宰,也不負吾之辛勞。誰料汝這小畜牲但喜奇巧小技,而不願專心經學……吾但有死耳,又何面目見汝父于地下耶?!”
這家人确實比較凄慘,本出馬氏小宗,但十多年前還算中産之家,束發少年之父曾有水田五十畝,娶得一妻一妾,生育二子——擱後世劃成分,壓低點兒就是上中農,拉高點兒可算是富農甚至小地主啦。隻可惜漢末動亂,關中屢遭兵燹,馬氏族内組織了鄉丁以禦盜匪,結果馬父在某次防守村落的戰鬥中被一支流箭射中膝蓋,回家後足足在病席上**了三個月,終于還是一命嗚呼了。
頂梁柱一垮,家中很快便衰敗下來。馬母本不善經營,又耳根軟,過于輕信他人,以爲族人必将援手相助,誰想個個笑裏藏刀,耍盡巧語和手段謀奪她家家産。于是不到三年,家财蕩盡、祖屋典出、田畝賣光,就連丈夫的小妾也帶着自家兒子跑路了……最後被迫遷居到這村尾的小院内居住,隻靠馬母每日織些粗布,或在大戶人家幫傭來維持生計。
偏偏她兒子又不甚成器。
這束發少年幼時倒也頗顯聰明,馬母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把兒子送入族内私學去讀書,隻盼他将來學有所成,能夠爲官做宰,好重振家業——起碼老娘不必要再那麽辛苦操勞了不是?誰想孩子逐漸長大,小時候的聰明勁兒卻化作一種特别的癡愚,整天就喜歡擺弄各種匠人工具,做些毫無實際用場的小玩意兒,至于經書,卻往往背誦不上來。
——難道老娘如此辛苦把你撫養長大,就是讓你去做下賤的工匠的麽?!
更有一樁,這孩子也不知道哪裏出了毛病,從八歲上便開始口吃,雖然不甚嚴重,卻實在影響與人交流。馬母是不懂育兒學、心理學啥的,對此隻知道呵斥和責打。可她越是打罵,兒子的口吃毛病反倒越發嚴重。其實仔細想起來,孩子倒未必是沒把經書辭句都牢記心中。問題先生要求背誦的時候,往往結結巴巴地難以成句。越是背不好,先生喝罵之下,便越是不肯背。就此惡性循環……
馬氏的家學在村落中部,緊挨着族祠,由支族一位曾舉過孝廉、做過縣令幕僚的長輩管理,并教授兒童少年。目前共有學生三十餘名,年齡從七歲到十八歲不等,八成是馬氏子弟。也有幾個外姓——當然啦。若非家境殷實,肯拿出雙倍的束脩來,馬氏是斷不容他們前來就學的。
兩名少年結伴來到家學門前的時候,霧氣已逐漸消散,早見另一名少年端立在門前等候。這少年又比他們二人年長,并且明顯已經結發,行過了冠禮,嘴唇上還長出了淡淡的茸毛,他背着雙手。态度倨傲。這就是目前家學中年齡最大的學生了,并且先生賦予他管理師弟之責,說白了算是助教,姓陳名纻,字茲免。
兩名才到的少年匆忙上前,躬身行禮。陳纻把頭一昂,斜斜地瞥了束發少年一眼,緩緩地說道:“看阿克面上,便将此書暫借于汝。”束發少年急忙一躬到地:“多、多、多謝陳兄,弟、弟……”
陳纻不耐煩地一皺眉頭。右手從背後繞出,手裏捏着一本紙書,“啪”的一聲拍在束發少年肩頭,低聲喝道:“此爲卷一,汝且讀去。此書難得,若有污損,必不與汝幹休!”
束發少年心說明知道此書寶貴,你還拿他拍我的肩膀……這要是給拍散了,算你的算我的?臉上卻不敢流露出絲毫的不滿來,趕緊雙手一縮,抖抖袖子,以袖墊手,恭敬接過,并且高舉過頭頂,又是深深一揖。陳纻撇一撇嘴:“尚有一刻,先生便至,汝等切勿遲延。”
一刻就是後世的半個小時,時間也不算短了——也就是說這倆少年來得還算挺早。當然陳纻來得更早,作爲助教,他還先得指揮仆役把教室打掃幹淨,煮好熱水,以便恭迎先生。
陳纻轉身進了私學,束發少年卻強自按捺住胸中的激動,匆匆蹩至牆角,恭恭敬敬卻又迫不及待地展開了手中的紙書。這書的裝幀頗爲精緻,深藍色的厚實封皮,偏左側貼了一幅窄長的白紙,上書一行工整的隸字:物理初言,卷一。
束發少年對這部書聞名已久,卻一直無緣得見。此乃當代大儒、太尉是勳是宏輔組織門人所編纂的,有好事者将之類比爲《呂氏春秋》。不過與呂覽不同的是,《物理初言》中并不涉及史事、故典、轶聞,以及名家語錄,而主要講述的是“天地運行之道,萬物生滅之理”,故名“物理”。
卷一的标題是“天文”,開篇就說:“俗以爲天圓而地方,天覆而地載,是謂蓋天也。如周髀家雲:‘天圓如張蓋,地方如棋局。’又有雲天形如笠,中央高而四邊下,又有雲天如欹車蓋,南高而北下者,皆此類也。然愚以爲,皆乃臆想妄言耳。
“再有渾天說。張平子(張衡)《渾儀注》雲:‘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地如雞子中黃,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天表裏有水,天之包地,猶殼之裹黃。天地各乘氣而立,載水而浮。’又雲:‘天轉如車毂之運也,周旋無端,其形渾渾,故曰渾天。’愚以爲似得之矣,而亦未盡善也。
“三有宣夜說,唯漢秘書郎郄萌記其先師所傳雲:‘天了無質,仰而瞻之,高遠無極,眼瞀精絕,故蒼蒼然也。譬之旁望遠道之黃山而皆青,俯察千仞之深谷而幽黑,夫青非真色,而黑非有體也。日月衆星,自然浮生虛空之中,其行其止皆須氣焉。是以七曜或逝或住,或順或逆,伏見無常,進退不同,由乎無所根系,非綴附天體,故各異也。’善之哉,善之哉……”
束發少年貪婪地默誦着書上的字句,阿克閑得無聊,也自然湊過頭來看,不禁産生了極大的疑問:“若日月星辰無所綴附,何得長懸而不堕耶?”
束發少年剛想說你别着急,必然有其道理,且再讀下去吧,突然耳旁傳來一聲斥喝:“馬鈞、馬克,爾等在讀何書?!”(未 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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