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說了,以是勳如今的名望、地位,有幾個人夠資格跳出來質疑他?
至于劉協,雖然在皇帝群中算是比較好學的,但在經義方面并無專長和建樹,加之是勳逐條分析古籍記載,邏輯相對謹嚴,口舌更是便給,天子不由得跟着他的步伐越走越遠,很快也就入了套兒,找不着北了。
眼瞧着“堯舜禅讓”已成畫餅,劉協隻好提出“舜禹禅讓”來,說關于這條,你也有什麽反證嗎?是勳不禁笑着回答,堯舜禅讓尚有文獻記載,雖然多不靠譜,起碼還算一家之說,而舜禹禅讓嘛——嘿嘿,僅僅跟在堯舜禅讓後面,偶一提及罷了。那麽既然已經擊破了堯舜禅讓,舜禹禅讓自可不攻而破。
況且就人情事故來說,傳位女婿尚有可說,傳位給仇人——陛下您有這般大度器量嗎?
“《孟子.萬章》雲,舜‘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篡也,非天與也。’且言孔子曰:‘唐虞禅,夏後殷周繼。其義一也。’乃知所謂禅,天命所移,非人君自主。夏後、殷、周,安有異耶?”
孟子引用孔子的話說了,所謂堯舜禅讓,其實跟夏、商、周三代改朝換代是同一個性質,由此可知,即便名之爲“禅”,其實也隻是指天命的改換而已。不是君王主動把寶座讓給他人。“是故禅或有之,而非讓也,所謂禅。其實——”說到這兒,故意一頓,瞟了劉協一眼。劉協果然好奇,追問道:“其實何也?”是勳一拱手。大聲說道:“其實非禅讓。而亦二字,乃——‘革命’是也!”
劉協聽到這兒,不禁微微一個哆嗦,随即腦筋一轉,乃大喜請問道:“是卿所言,開朕茅塞,未知可能成之于文,宣告天下耶?”
以郗慮爲代表。大家夥兒都明着暗着勸我把大位禅讓給曹操,如今你是宏輔滿腔忠悃。終于發現這禅讓的虛妄啦,那麽你能不能把剛才跟朕說過的這些話連綴成文,宣示天下,讓世人都明白禅讓之非禮,禅讓之不可呢?
是勳暗中撇嘴,心說你丫真是白癡一個,我費了那麽多唾沫星子,你還沒有明了其中真意嗎?你還真以爲我是在爲你考慮嗎?其實禅讓這事兒本不存在,雖然就目前而言隻有我說出了口,但真正聰明人早就不把它當一回事兒啦。在政治這個大泥塘中打滾兒的家夥,有幾個還天真地相信這套溫文爾雅的鬼花樣嗎?
《魏晉春秋》中就記載,說曹丕篡漢之後,回顧群臣道:“舜、禹之事,吾知之矣。”不就這麽一回事兒嗎?跟我取代漢朝有啥兩樣?要不是先奪了大權,再緊着逼,哪位天子肯主動把帝位給讓出來啊!
也就你劉協見識淺薄,外加身處局中,所以還抱有幻想罷了。好吧,且讓我來徹底擊破你這幻想!
所以是勳暫不回複劉協的請求,卻從腰裏把笏版給抽出來了:“臣适才所言,皆經典也,或世傳百家名作,陛下當皆知之……”我剛才舉的那些例子,其實你也都讀到過,隻是沒有細想罷了——“近索蘭台,尚得前代殘簡,中及堯、舜、禹事,可爲旁鑒。”
劉協說好,你再說來聽聽。
于是是勳就舉起笏版,開始大聲朗誦。
他剛才說的那些都是經典,而且篇章完全,身爲經學家,除了偶爾幾部(比方說莊子的書),那是都應該能夠背誦的,所以張嘴就來,不必打小抄。下面誦讀的就不同了,都是犄角旮旯裏的故典,而且據是勳所說,隻是些“前代殘簡”而已,有頭沒尾一兩句,所以未必記憶完全,得預先筆錄在笏上,好照着現讀。
那麽是勳都讀了些什麽呢?大緻包含下列内容——
昔堯德衰,爲舜所囚也;舜囚堯,複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舜囚堯于平陽,取之帝位;帝堯爲舜所逼,而釋其位;禹流舜于蒼梧之野,死于是所,皇、英哭之,往收其骨;舜殺鲧,禹弑舜,報父仇也;等等……
部分内容确實是他從古代殘簡中翻出來的,後世無傳,他當時見着都不免吓了一大跳。比方說曆來反禅讓的,都隻說舜逼堯,禹逼舜,而竟然有殘簡記載“禹弑舜”,這可特麽實在太驚悚啦!
當然啦,也不能排除是所謂的“微言大義”。好比說趙盾被逐,趙穿襲殺晉靈公,所謂的良史董狐卻偏偏要記錄:“趙盾弑其君。”趙盾跑去辯解,董狐反诘道:“子爲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賊,非子而誰?”就算不是你親自策劃的,這罪名也得安在你頭上,此爲大義!所以說了,倘若真的大禹逼舜讓位,放之以蒼梧之野,然後舜就在流放地挂了,按照上述邏輯,也可以直接說是禹殺了舜嘛。
其中還有一些,乃是勳根據《竹書紀年》的記載而特意僞造的。他确确實實翻遍了蘭台,沒能找到象《紀年》的東西——果然在此之前就徹底失傳了吧——經過反複斟酌,幹脆僞造了幾片竹簡硬塞進去。要知道這年月的考古手段還很落後,鑒定手段同然,更别說用什麽炭十四來确定年代啦。是勳翻到幾片用關東六國大篆寫就的殘簡,于是便依其形質,僞造數片,也模仿大篆寫就,然後在地裏埋幾個月,磨磨花,悄悄地揣袖子裏,就塞去了蘭台某偏僻角落。果然隔了沒幾天,便有小吏如獲珍寶,跑來請功——您不是要我們找三代之前的資料嗎?這幾片簡上貌似有“堯”字、“舜”字,瞧着也挺古的,應該有用吧。
是勳接過來假裝解讀,随即拍案“大喜”——“吾得之矣!”當場重賞了那名小吏。
僞造古籍,說起來很無恥,然而是勳卻一點兒都沒有精神負擔。一方面這年月搞僞造的人,哪怕是經學家,多了去啦,後世很多貌似古老的典籍,經過仔細考證,結果全都是漢朝人寫的……再說我也不算生造,隻是把埋在地裏還沒有人見過的東西提前擺出來罷了,那算多大的事兒?
——你可以說我僞造文物,不能說我僞造古籍嘛。這讀書人的事兒,能算僞嗎?
好吧,且先不說僞造啥的,就那些可能真實的殘簡,是勳當時見着就挺驚悚,還害怕自己解讀有誤——固然可以當作禅讓不存在的證據,但作爲同樣對古史具備好奇心的他本人,還是希望能夠解其真意啊——可是如今誦讀出來,一門心思想讓是勳幫忙宣揚禅讓之不可取的劉協倒越聽越歡喜:“如此,果然是無禅讓也。”
是勳說對啊——“是故堯囚而崩,舜放而死,夏桀命盡南巢,商纣懸首白旗,幽王殁于犬戎,赧王死而地分,秦嬰、義帝爲項籍殺,王莽伏屍漸台,孺子嬰死李松手……世無禅讓,天命是革,安有舊君失其柄而能得生者乎?!”
啰啰嗦嗦羅列一大堆,重點在最後一句:從來哪有皇帝失去權柄,還能夠苟活于世的呢?區别僅在于是被人直接宰了,還是遭到囚禁、流放後郁郁而終的。
劉協再怎麽傻,也終于聽出不對來了,雙眉當即一擰,面色驟然而變。他原本越聽是勳“論經”,身體就逐漸朝前傾,這會兒卻本能地往後一縮:“卿……卿其唬朕乎?”你是在恐吓我嗎?
是勳腰闆挺得筆直,仍然雙手捧笏,就此圖窮匕見:“陛下已失其柄,漢政已移于魏,如堯之命舜,而舜之命禹也,權臣在側,堯、舜欲垂拱而享天年,安可得耶?臣非敢唬陛下也,實示天之所警——陛下三思。”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曹後不能再裝聾作啞,緘口不言了,匆匆插嘴道:“令君毋得妄言,天子,吾父婿也,吾父安忍篡其位,況于弑乎?”
是勳一撇嘴:“舜爲堯婿,舅之可抛,而況婿乎?即父子之親,但失其柄,恐亦難全矣。昔趙主父内禅惠文,終于餓死沙丘,惠文豈枭獍耶?天無二日,世無二主,勢不得不然耳。”說着話偏過頭去,繼續恐吓劉協:“陛下亦知,朝堂布列,莫非魏臣,都畿内外,莫非魏民,天心厭漢也深,人心離漢也久。如楚之移于西楚,豈項籍欲弑耶?項臣莫不欲弑也!即魏王寬宏,奈他人何?!”
你琢磨琢磨,魏國那麽多武将,誰把你放在眼裏?誰不想跟英布似的,砍了皇帝的腦袋去跟主子報功?而那些文臣呢?郗慮、華歆、曹德他們就不忍心看你死嗎?“陛下獨不念先帝之爲李儒所弑耶?”
劉協當場就懵逼了,突然間放聲大哭,眼淚鼻涕橫流,撲上來一把扯住是勳的衣袖:“是卿救朕!”(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