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終究有些肝兒顫,才聞聽是勳請谒,就吓得連酒杯都掉了。
曹後見着了劉協的神情,就表示自己願意留下,與陛下你同會是令君。劉協一琢磨也好,終究那是曹操的親閨女兒,是勳就算不賣我面子,也得賣皇後面子吧,有皇後在場,估計他不敢再那般地向我瞪目以對了。
于是讓乳母抱走了承歡膝下的幼子劉懿,并且撤除酒席,然後劉協整頓衣冠,始喚是勳入觐。時間不長,是宏輔身着朝服,腰插笏闆,疾趨而入,先朝劉協跪拜,又向曹後磕了一個頭,然後才直起腰來。
劉協假裝微笑以對:“是卿今請觐見,未知有何要事?”他是真不明白是勳究竟來做啥。是勳自從返回許都,做了尚書令以後,一連小半年,除去逢年過節的朝會君臣得以相見,平常也壓根兒不往宮裏面跑啊,這今天來是想說些什麽?國事從來都由曹家班自決,需要問過我嗎?
是勳斜了一眼曹後,拱手道:“臣确有要事禀奏天子,然天子果欲使皇後共聽耶?”劉協嘴角一哆嗦。趕緊回答:“無傷也。”你就讓她跟旁邊兒呆着吧,這要把皇後轟走,打算做些什麽?我可不敢跟你單獨相對啊!
是勳說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說了——“臣聞禦史大夫郗公去歲常谒天子,不知所言者何也?”
劉協心說你這是明知故問啊,郗慮找我說些什麽,你能不知道嗎?你們本來就穿一條褲子,他難道就不會告訴你嗎?哦,你是想讓我主動開口,說:“乃爲禅讓事也。”你好就此展開遊說——啊呀。這厮原來也是爲此事而來的!
不禁轉過頭去望一眼曹後,得到的是支持和鼓勵的眼神。要說劉協這小年輕還是挺重感情的,而曹後家教甚嚴。性情溫淑,自打入宮以後也沒有仗着老爹的勢力對老公呼來喝去過,所以夫婦二人的感情還算和睦。劉協某次喝多了酒,摟着曹後交歡的時候。就不禁慨歎道:“若卿非曹氏女。則更佳矣。”想不到曹後老實回答:“吾若非曹氏女,恐步伏氏後塵。”吓得劉協當場就萎了……
不過總體而言,曹後待自己還算挺不錯,雖然不能奢望她徹底跟娘家脫離關系,在心目中把老公的地位擺得比老爹更高,但若非曹操親至,她多少還是肯相幫老公,給老公留面子的。這點劉協很清楚。即便當年曹昂還在許都,如今曹德也在。往來之間,曹後貌似都比較偏向于自己——難道哥哥、叔父,還沒有眼前這個姑婿來得親嗎?是勳若真敢對自己疾言厲色,曹後必然加以申斥,給自己撐腰啊。
想到這裏,膽氣陡壯,可是随即又想到——我堂堂男兒、一國之君,竟然要靠女人相幫,卻又不禁氣餒。臉上陰晴不定,口中隻是敷衍:“論經而已,未言何要務也。”我就偏不提那“禅讓”二字。
“原來如此,”是勳心說既然你不肯提,那隻好我主動開口啦——幹脆,也不兜圈子了,我單刀直入吧——“臣近日收蘭台入尚書,乃助孫叔然整理故典,于經義亦頗有所得,特來禀奏陛下也。”突然間一挺腰,提高了聲音:“乃知禅讓……”
“是卿過矣,”曹後及時打斷了是勳的話頭,“此非人臣所當言者也。”
當然啦,曹操也是人臣,要是曹操來跟劉協提禅讓之事,曹後斷然不敢插嘴;郗慮也是人臣,郗慮幾回來見劉協談禅讓,曹後都在屏風後面聽着,但非天子所命共坐,所以也不方便主動露面,加以申斥。可如今皇帝多可憐啊,要扯着我給他當靠山,姑婿又向來溫和,瞧上去比郗慮好說話多了,那我不妨堵他一堵吧。
曹後也知道遲早會有這麽一天。她打小就眼見耳聞老爹如何英雄出色,南征北戰,挾君稱霸啦,内心深處,老爹就是永遠的偶像,将來自己嫁人也要嫁個老爹一般勇壯的男子。隻可惜這年月沒有自由戀愛一說,婚姻還須父母之命,老爹非要把自己送入宮中,與天子爲後,自己也隻好捏着鼻子認了。在曹後的潛意識裏,其實天子若非自家老爹來當,跟普通庶民也沒啥兩樣嘛。
嫁雞随雞,嫁狗随狗,既然嫁了這個姓劉的,那就得多爲丈夫考慮啦。當然,前提是這種考慮有沒有意義——先不說自己本就覺得老爹該當皇帝,就算沒有這一層念想,以時勢而論,老公這皇帝也肯定當不長久啊,自身一婦人耳,難道還敢螳臂擋車嗎?别一個弄不好,保不住老公,還把兒子給折進去……我可不想當伏壽第二!
所以說,老爹欺負老公是必然的,我也攔不住,别的人麽……即便以姑婿之親,你也别想當着我面給我老公下不來台啊!
曹後這麽一攔,倒大出是勳意料之外。他瞅瞅曹後,又望望劉協——明白了,原來你讓老婆留下,是給你撐腰來着,瞧你這皇帝當的……不,你特麽還算是男人嗎?
可是要以爲曹後可以攔住是勳,那又扯淡了。這年月的士人受環境影響,加上出身後便耳濡目染,天然對上位者有一種敬畏之心,就算不把傀儡皇帝放在眼中,對于魏王之女,理論上也該戰戰兢兢、恭敬以對吧。隻是是勳特殊,他來自于兩千年後。對這些封建權威向來沒什麽真正意義上的尊重——我畏的是曹家的權勢,還真不是曹操本人,至于你一小姑娘家家的。枯居深宮,沒什麽見識,能夠攔得住我嗎?
當下淡然一笑:“臣與天子言者,國事也,經義也,亦非皇後所可置喙者也。”
随即轉向劉協:“既陛下聽婦人而不聽大臣,臣請告退。”
劉協心說告退好。你趕緊的走吧!可是曹後卻不能讓是勳走,且不說她還希望是勳能夠幫忙勸說曹操,留下老公一條小命呢。這“聽婦人而不聽大臣”的傳言一散布出去,劉協本來就不怎麽高大的形象瞬間又要萎縮啊——老爹要是抓着這個把柄,真可能起意廢立天子!
倘若老公直接把天子之位拱手讓給老爹,尚可有一線生機。要是先被廢掉。換個姓劉的來當皇帝,結局就很難預料啦——劉賀被廢爲海昏侯後憂憤而死,那還算是不錯的,你再想想劉協他老哥劉辯的下場……
曹後不算太機靈,但多少比劉協聰明點兒,聞言趕緊直起腰來朝是勳一揖:“吾妄言耳,令君勿罪。若言國事,吾當避座。若論經義,且容吾共聽。”
是勳暗中撇嘴。心說劉協你找這靠山可不怎麽靠譜啊……趕緊向皇後還禮:“今臣所言,經義也,不涉實務,皇後可安坐。”曹後心說不談實際事務那就好辦,你們先論經吧,我得找個機會誘使皇帝開口,向你求懇活命。
劉協無奈之下,隻得詢問是勳:“是卿欲論何經義也?”
是勳心說我一口氣把主題點明了吧,省得再有别人插嘴——堂上不僅僅皇帝、皇後,可還有宦官和太史哪,劉協身邊的人,說不定就跟曹家不一條心,真要冒死跳出來堵我幾句,我氣勢就洩啦,言語就零碎啦,還怎麽說服劉協呢?于是加快語速,高聲說道:“臣查故典,乃疑所謂禅讓,實無其事也!”
劉協聽了這話,不禁愣住了——是宏輔你是什麽意思?前陣子郗慮總跑來跟我說禅讓,一邊提曹操如何如何有德、有功,合治天下,一邊說禅讓唯聖人可爲之,希望朕仿效故聖之行,是大德也。本來以爲是勳也要這麽說的,可能言辭比郗慮還鋒利,論據比郗慮還周密,卻不想一上來先說——這世上本無禅讓。
難道說,是勳真是一位傳統的忠臣,在曹家則爲曹家言,如今立于朝廷,則開始爲朕考慮了嗎?他不禁大感興趣,身體略略前傾,急切地問道:“朕不明卿意,何謂也?”
是勳微微而笑,心說——好,上鈎了!終于可以把語速放緩下來,一步步引爾入套,請君入甕啦——“臣不揣冒昧,犯死直陳。今朝中皆以爲魏王德高,請陛下禅讓天子之位,以是詢臣,禅讓何禮。然臣以爲,昔王莽以居攝而真天子,廢太子嬰,人傳爲禅,而實篡也,其禮非禮,不可用也。是故禅讓之禮,當求之三代以前,三代後實無禅也。故按舊典,而疑遠古禅讓,或亦皆虛言也。”
王莽由安漢公而假皇帝,假皇帝而真皇帝,謠傳是受了漢朝的禅讓,而其實孺子嬰尚在沖齡,而且從居攝元年被王莽抱來當皇太子,直到居攝三年王莽篡位,始終沒有正式踐極爲帝——禅讓得在君主之間進行,哪兒有皇太子禅讓其位的道理呢?所以那不是真正的禅讓,就算當時制定了相關禮儀,也都是無效的,不能算“禅讓之禮”。
夏、商、周三代都沒有什麽禅讓之事,所以真要研究禅讓之禮,還得翻故紙堆,往更前面去找。可是我在蘭台翻了那麽多天典籍,終于略有所得啊——似乎所謂的禅讓,壓根兒就從來沒有存在過哪,遑論其禮?!
劉協不明白了:“昔堯禅舜,舜禅禹,人所共知也,胡謂其無?”
是勳搖一搖頭:“韓非則雲:‘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