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曆史暫且不論,僅這一世,袁、劉的各兩名嗣子争奪者都是嫡子,但非同母所生,先妻均已亡故,後妻尚在,故此幼子天生的靠山穩固,嫡長所有僅僅名分而已。袁譚因此而被放之于外,劉琦因此不受其父重視。然而兩個老頭兒都隻有廢立之心而已,卻無廢立之實——袁紹臨終前終于悟了,但被逄紀所撓;劉表把劉琦逼急了,竟然起而一搏,幽禁父親,拘押兄弟的最大靠山蔡瑁……
曹家的情況不大一樣,首先無論曹昂還是丕、植兄弟,均非嫡子——當然啦,曹昂幼爲丁夫人所養,名義上乃可以等同于嫡子了;其次,卞夫人尚未正位,丕、植兄弟也缺乏足夠的靠山。然而最重要的,乃是曹昂作爲繼承人,并不僅僅合乎于禮法,而且曹操早就确定過了——曾立其爲魏公世子也——所以荀攸說了,這不關乎長幼,乃是真真正正的“廢立”問題。
想當年劉邦爲什麽不廢劉盈,就是因爲劉盈并不僅僅嫡長,而且已是太子,若然換人,必然引發相當大的政治風波。開國君主大多強勢,劉邦的個人威望、權力不在如今的曹操之下,但他先滅項羽,再攻匈奴。又伐異姓王,漢朝雖已開創,老頭子卻還沒能過上一天太平安穩的日子。在天下尚未底定。政局仍然動蕩的時候,擅行廢立之事,可能會釀成難以挽回的惡果啊!
前事對照今事,曹操你以魏代漢了嗎?曹操你芟夷群雄了嗎?劉協還在許都,呂布還在并州,劉備還在蜀中,别瞧咱們如今勢力龐大。莫可爲敵,真要因爲廢立之事而造成内部動蕩和裂隙,會不會引發多米諾骨牌效應。就此一發而不可收拾呢?
“韓非雲:‘千丈之堤,以蝼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主公可不慎欤?”
倘若時光倒退十年、二十年,說不定曹操脖子一梗。傲然便笑:“吾其懼亂者乎?”怕什麽内部動蕩和裂隙?誰敢不從。揮劍斬之便可。然而這時候曹操已然年過五旬,暮氣漸萌,做事但求穩妥,不敢再冒無謂的險啦,因而聽了荀攸的谏言,沉思半晌,終于點頭:“公達所言是也,孤知之矣!”
于是正式确定立長子曹昂爲繼承人。命楊修拟表,上奏朝廷。消息比表文更快地傳到了許都。關靖前來禀報是勳,是勳聽完前後因果,不禁手撚胡須,沉吟不語。
周不疑侍立在側,乃問:“儲位既定,曹氏乃安,曹氏既安,天下将定。此佳訊也,然我見先生不甚喜,何耶?”
是勳略撇一撇嘴,擡起頭來問周不疑:“若更與高皇帝五年壽數,孝惠安得繼位?”
劉邦是忙着鞏固漢朝,誅滅異姓諸侯,所以才不敢在政局不穩的情況下悍然易儲,然而他臨終之前,已然北和匈奴,南滅異姓諸王,并與群臣刑白馬盟誓,也就是說,該做的事兒都做完啦。從此天下太平,你說要是多給劉邦五年壽命,他會不會真有廢立之行呢?
周不疑還沒有回答,關靖先笑:“此荀公達之智也。”從袖子裏又掏出一份文件來:“且尚有一事,靖尚未及報于主公。”
是勳接過文件來一瞧,原來也是來自安邑的情報,說曹操不但奏立曹昂爲世子,并且同時啓奏天子,請求追封丁氏爲魏王後,并冊立卞氏爲時王後。
曹操早就想把卞氏正位啦——一則劉夫人、丁夫人相繼去世後,唯卞氏跟随曹操時間最長,雖然出身較低,但亦頗得曹操寵愛;二則卞氏連生四子,除曹熊早殁外,其餘三子皆已成人,比曹操其他侍妾所生的兒子都要年長一大截;如此則王後之位,舍卞氏而其誰欤?
然而丁夫人去世已經好幾年了,曹操始終不敢扶正卞氏,也正因爲卞氏三子已然長大成人,本來論長幼之序就緊跟在曹昂身後,倘若其母正位,則并爲嫡子,對曹昂的威脅實在太大啦。曹操一直在猶豫,并沒有必廢曹昂之心,可倘若卞氏當上了王後,可以想見的,無數望風使舵之人都将蜂擁而至丕、植兄弟身邊,則恐曹操雖不欲廢曹昂而不可得矣——這個錯誤信号,我可不能随便釋放出去。
如今既然确定了曹昂王世子的地位,那麽終于可以正位卞氏啦。隻是在此之前,先要追封一下丁夫人。是勳趕緊又把先前的情報索來觀看——跟追封丁氏、扶正卞氏隻是一個消息不同,關于冊立曹昂之事,校事都已然搞到了楊修奏章的初稿。他逐字研判,手指一處,不禁莞爾。
周不疑湊過頭來瞧,隻見那地方寫着:“臣長子昂,故妻丁氏子也,忠誠勤儉,孝悌禮賢……”
周不疑說魏王的思路很缜密啊,直奏天子的表章上,不說曹昂是側室劉氏所生,卻說乃正室“丁氏子”,這是爲了同時确定曹昂的嫡長子地位。如此一來,他這個王世子的寶座便穩固啦,曹丕等乃無可觊觎也。
關靖搖一搖頭:“元直誤矣。嫡長又若何?昔高皇帝欲廢嫡長而立庶幼,況今魏王膝下,已有四嫡子乎?”
周不疑道我剛才就想說來着,這兩樁事兒還真不好類比——“國初之時,才用儒生,政重黃老,嫡庶長幼之别乃謬亂矣。呂氏亂政,孝文皇帝以外藩而繼大統且不論,孝武皇帝爲孝景皇帝中子,孝昭皇帝爲孝武皇帝幼子,皆此類耳。其後孝宣皇帝、孝元皇帝、孝成皇帝,俱嫡長相繼,舊禮複用,直至于今。廢長立幼,悖于禮法,袁紹、劉表但有其心即敗,豈非賈文和所言之真意乎?”
是勳笑道:“元直愈發誤矣。自世祖東遷以來,經學大盛,儒禮恢複,然而孝明皇帝爲世祖第四子,孝章皇帝爲孝明皇帝第五子,孝和皇帝爲孝章皇帝第四子,孝殇皇帝亦孝和皇帝少子也……立幼蔚然成風,其嫡長何在耶?”
周不疑不禁瞠目結舌,莫以爲對。
他剛才确實想左了,荀攸拿劉邦舉例,他就光想着西漢朝諸帝,在儒學大興之前是往往有悖禮法,亂立庶幼的,而儒學大興以後,宣帝傳元帝,元帝傳成帝,那都是嫡長幼年即爲太子,成年後順利登基,毫無錯亂。所以國家才能太平安康不是嗎?其後成帝無子,哀帝以外藩内承大統,屬于特殊問題特殊分析,咱就不必要再羅列下去了吧。
然而是勳一句話就把他給打癟了——東漢朝前有“明章之治”,其後一直到桓、靈,都還勉強可以說太平無事,而且東漢之尊儒又遠遠超過西漢,可是光武以下,明、章、和、殇,等等,全都不是嫡長,你這又該怎麽論呢?
當然啦,立太子不以嫡長,其中緣故很多,比方說先廢舊太子,再立新太子(廢的目的不是爲了立),再比如說皇後并無嫡出……可是沒有嫡長,總有庶長吧,動不動把老四、老五的扶上位,又是在搞些什麽?
于是是勳教導周不疑:“元直以爲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斯乃儒禮,非也。此周禮也,世所用之,即高皇帝起自草莽,鄙儒者而踐儒巾,亦且知也,乃不敢遽立趙王如意。儒者則以爲天子統馭四方,立長不如立賢,背禮之事,因斯出也。”
周朝傳下來的士人之禮,就光說有嫡立嫡長,無嫡立庶長了,這習慣已然深入人心,就連小老百姓出身的劉邦都懂。可是儒家卻往往認爲天子肩負重任,不可付以癡愚,所以“立賢”更重要,反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破壞了傳統的禮法——可是哪個兒子爲賢?那還不是憑着老爹自由心證嘛。
周不疑就問啦,那老師您認爲究竟以立嫡長爲是,還是以立賢爲是呢?太子該由怎樣的人來當?
是勳左右瞧瞧,屋裏隻有自己跟關靖、周不疑三人,乃可放膽直言,所以他就壓低聲音說道:“吾以爲,不必嫡長,亦不必賢也,要在有德。”
周不疑問賢和德有區别嗎?是勳說有——“說文雲:‘賢,多才也。’左上爲臣,右上爲手,而下爲貝,乃知能以手攫貝,且不失正道者,爲賢也。德者但見其心,賢者并見其才。然商纣豈無才耶?胡亥豈無才耶?爲其無德,則國乃亡。”其實是勳的真實用意是,隻要官僚體制完善了,皇帝垂拱而治就行了吧,真要是專斷獨裁,知識越多越反動——當然是就太平盛世而言的。
周不疑點一點頭,随即說道:“吾以爲諸公子德不可鑒也,而長公子之德,衆目所睹,以是立長公子爲是。”
關靖笑笑說,問題立誰當魏王世子,進而爲将來的魏帝太子,不是你說了算的,得曹操說了算啊——哪個兒子更賢明,或者更有德,最終也得曹操說了算。曹操這是已經埋下了伏筆,甚至可以說埋下了隐患,說不定将來某一天,便可廢曹昂而立丕、植等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