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當時孫炎在哪兒呢?原來漢末亂世,士人爲避戰禍,流動性非常之強,這位孫炎曾一度前往長安求仕,結果正趕上李、郭交兵,天子走避,他差點兒連命都給丢了,從此在雍、涼之間流浪,不通音問将近十年——鄭玄一直到死,都沒能再見着這位得意弟子一面。
在原本的曆史上,孫炎曾著《周易.春秋例》和《爾雅音義》,爲《毛詩》、《禮記》、《春秋三傳》、《國語》、《爾雅》和《尚書》作過注,後來還爲了維護鄭門,跟王肅打過筆仗。他名望很高,但似乎從未出仕——朝廷曾想召其爲秘書監的,但被婉拒了。
而在這條時間線上,估計因爲鄭玄被是勳引入朝廷,任大司農,鄭門弟子從而布列當道,古文既成官學,鄭氏又爲顯學,學術氛圍和環境都截然不同了,所以當郗慮終于打聽到孫炎的消息以後,便作書懇請,說自從董卓焚燒雒陽宮室,前代典籍大多散佚,十不存一,正需要有人來整理和恢複啊——我不是請你來當官的,而是請你來做學問的,你來不來?孫炎反複思忖之後,終于還是束裝上道了。
據郗慮說,他是一年多以前請到的孫炎,即奏請命其爲秘書監。整理文書典籍。是勳久聞其名。但從來也沒有見過面。終究份屬同窗,自己倘若身在安邑、郯縣還則罷了,這既來許都,哪有不前往拜會的道理呢?好歹人也是你師兄啊。
故此郗慮便親自引領是勳往秘書監而來。
西漢朝即非常注重典籍的收藏和整理,使禦史中丞居殿中,掌蘭台秘書——所謂“秘書”就是宮禁秘藏之書,後來這詞兒演化成了職務名稱;禦史中丞既掌“蘭台”,所以後世蘭台就變成了禦史台的别稱。然而蘭台并不是獨一的國家圖書館。禁中還有麒麟閣、天祿閣,外府還有石渠、石室、延閣和廣内,此外太學和辟雍也有部分收藏,由此亦可得見藏書數量有多麽恐怖了。
然而在新莽末年的大亂之中,諸閣泰半焚毀,書籍大多散佚,一直到劉秀肇建東漢,才在雒陽皇宮内重修了蘭台。東漢朝規模最大、名聲最響的圖書館就是蘭台和東觀,此外還有石室、仁壽閣,等等。但是各有所屬,各行其事。管理起來很不方便。直到桓帝朝始設秘書監,把什麽東觀校書郎、蘭台令史等等職權全都囊括其中。可惜,不久之後董卓一把大火,又把諸閣焚毀,書籍也丢了個七七八八。
後來曹操挾持劉協遷都許昌,新建宮室,曹孟德那也是個文化人,自然不可能遺忘蘭台,即于新宮内重修之。不過一開始的藏書量很少,也并未專設秘書監,隻是由禦史中丞兼領其事而已。
一直到是勳請求重開太學,又刻立了“建安石經”,各方士人陸續彙集,散佚的典籍才逐漸複歸蘭台——當然啦,估計數量還不到董卓亂前的一成。是勳一時間沒來得及考慮國家藏書之事,而曹操在的時候,郗鴻豫也不敢擅作主張,直到曹操遷往安邑立國,留郗慮在許都監視劉協,他閑着也是閑着,這才上奏重設秘書監,然後隔了不久,就把孫炎請來任此要職。
蘭台在宮掖之内,距離尚書台的距離并不遙遠,郗慮引領是勳前往,到門口請小吏前去通傳。可是小吏才剛跑進去,就聽台内傳出來一個尖利的嗓音:“吾不見無學之人也!”
郗慮面朝是勳微微苦笑,解釋說:“吾近年國事倥偬,疏忽經學,叔然前入都相問,十難答一,于是鄙我矣。”郗慮雖然是大師兄,論起學問來卻并非鄭門翹楚——别說“東州大儒”孫炎了,就連是勳他也不是個兒啊——因而此前再見孫炎,被師弟連提了幾個問題都答不上來,孫炎遂鄙其學識。況且如今曹操在安邑也設置了官學,士人多往彙聚,在安邑也設置了藏書閣,四方散佚大多往獻,結果搞得許都的蘭台日益蕭瑟,孫炎是求書沒書,要人沒人。他去找郗慮抱怨,說你還不如推薦我去安邑當秘書監得了。郗慮心說魏之秘書監那可跟漢朝有所不同啊,你要去了安邑,也就一秘書令史,或者文部下某司郎中而已……
郗慮不便插手魏國人事,再說了,許都好歹也有蘭台,台中藏書再少,幾萬冊還是有的,你孫炎要是走了,我再找誰來繼任啊?所以隻是“呵呵”地笑,随口糊弄過去。由此孫叔然對這位大師兄便益發不滿了——今天更幹脆:“吾不見無學之人也!”
是勳不禁朝郗慮淡淡一笑,随即揚起脖子,高聲喚道:“營陵是勳,特來拜會師兄。”
台中“咦”了一聲,時候不大,就見踱出一個人來,身量不高,形容瘦削,冠帶齊整,先瞟一眼郗慮,然後朝是勳一拱手:“得非是宏輔耶?餘即孫炎也。”
是勳趕緊疾趨上前見禮,孫炎伸手攙扶,口稱“不敢”——“世傳鄭師群弟,以是宏輔爲最佳,然吾觀宏輔所注經典,乃與昔日師授不同。皆出己意耶?抑鄭師晚年改圖耶?”我看過你注解的經書,跟我當年聽過的課程不盡相同啊,是你自己的想法呢,還是老師老了老了,突然改了觀點了?
是勳心說我的注解要是跟鄭玄的一模一樣,那才奇怪哪——“爲弟子者,當釋師之未詳,解師之既惑。雖然,鄭師高山仰止,吾等難望項背,然若師雲亦雲,但求師注可也,何必弟子?”要是學生隻說老師講過的理論,那直接讀老師的著作就好了嘛,還需要我們這些學生幹嘛呢?
孫炎微微點頭:“此言亦是,然吾觀宏輔之注,有不以爲然者,今得相見,正好求問。”是勳心說我哪有空跟你讨論學術問題啊……再說了,你是當世大儒,學問比郗慮、任嘏他們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我是不是被會你問住,自己心裏都沒有底……趕緊岔開話頭:“可容吾與郗兄入台中一觀否?”咱沒有就站在門口聊天的道理吧。
孫炎這才側身讓路,引領是勳、郗慮二人進入蘭台。
尚書台不過幾間偏室而已,蘭台就要顯得寬闊、敞亮多了,整體占地面積估計不比是勳的府邸小,中間庭院,植樹莳花,四周一圈的廣室高軒,就窗縫裏瞧進去,密密麻麻的全都是書架,架上堆滿了竹簡和木牍。
孫炎将二人讓進正堂,小吏奉上熱水。是勳搶先開口——省得孫炎再跟他讨論學術問題啊——“吾初識蘭台,所貯固豐矣。”
孫炎搖頭苦笑,說這才多少書啊:“較昔雒陽之蘭台,十不存一。即比今日安邑之所藏,恐亦不如也。”說着話,斜着瞪了郗慮一眼。
是勳說如今天下尚未徹底平靖,相信還有很多典籍散佚在民間,一旦重歸一統,士人們自然會紛紛地出而獻書,就算達不到過去的水平,搶救回一半兒典籍來,那還是沒啥問題的——“安邑之書,大抵爲魏王私藏。叔然當知,蔡伯喈有女名昭姬,魏王許嫁王仲宣,昔伯喈之所藏,大抵皆能背誦,于是乎婦誦夫錄,卷帙乃浩繁矣。”
孫炎一翻白眼:“皆應歸之蘭台也。”起碼得往國家圖書館送個抄本過來吧。
是勳心說隔不了幾年,這曹氏藏書跟國家藏書就要合二爲一啦,在此之前,又何必費事抄錄,多此一舉呢?嘴裏卻問:“未知今台中所藏,皆得整理否?”各方面獻上來的藏書,未必完整,也未必準确,都必須由蘭台負責抄錄、編校,分類整理。不知道如今這工程完成得如何呢?
孫炎又瞪一眼郗慮:“非止無書,且無人矣!”他告訴是勳,如今蘭台内隻有四名令史,加上他總共五個人,别說抄錄、編校了,光搬書就搬得手斷。多次要求郗慮給他增添人手,偏偏郗鴻豫當耳旁風,哼哼哈哈的就是拖着不辦——“既诓我來,又虛用我,吾行将挂冠而去矣!”
郗慮反正被他瞪慣了,倒也不以爲忤,隻是苦笑着央告:“叔然切勿求去,容吾設法。”
是勳心裏有了底,當即托言辭去。出了門就問郗慮,說難道人才就那麽稀缺,連往蘭台多塞幾個令史也辦不到嗎?郗慮一攤手,說真要有用的人才,不是已經有了合适的位置,就是都跑安邑去啦,我要塞幾個不靠譜的進去,孫叔然非操戈而逐不可。
是勳撚須沉吟,好半晌才開口道:“吾若請以蘭台屬尚書,大兄以爲若何?”反正過去禦史中丞常居禁中,方便管理蘭台,如今卻出之外朝,倒是尚書台還在宮内,要負責蘭台之事不是更合适嗎?這活兒我攬下來了,你放不放?
郗慮皺眉提醒:“宏輔甚閑暇也。休忘前日所言之事……”你還有空攬閑事兒?我前幾天跟你提過的遊說天子之事,你千萬得放在心上啊。
是勳說你放心吧,我想着這事兒呢,然而——“不易也,是以欲求日夕可入蘭台,自舊籍中得其根據。”就算尚書令,那也沒有見天兒貓在圖書館裏的道理——況且這圖書館還不是直接歸你管——可是我需要從那些舊籍中尋找靈感、依據,好去說服天子啊。所以才問你索要蘭台。
郗慮說既然如此,那你随便吧——“但可上奏,吾不阻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