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周不疑卻堅決主張收留兩個孩子:“先生以經學治身,以仁名布天下,今人有難不救,已不義矣,而先避之,尚有可說。人托其孤于先生,豈忍卻之舍外?即不爲程嬰、杵臼,亦不當爲屠岸賈耳。”
是勳說我怎麽就屠岸賈啦?又不是我要搜殺孔融遺孤。周不疑說啦:“孔文舉将孤兒托付先生,是以先生能全之也,今若舍之,恐爲魏王所害,與手殺之何異?今二子不投門下,猶可避也,既來投,而使與其親并戮,罵名必旋踵而至——先生三思。”
是勳忍不住低聲嘀咕:“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好吧,這年月還沒有周顗,這句話沒人能夠聽懂。想了一想,不禁問道:“若遣人護其返歸曲阜,可乎?”
你孔氏在曲阜還有一大家子呢,憑什麽讓我來幫忙養你的孤兒孤女啊!
周不疑連連搖頭:“郗鴻豫深誣孔文舉,孔氏恐當避嫌,必不肯育其兒女——若可育,孔文舉豈不知之,而乃托之先生?”要是能把孩子平安地送回老家去,孔融早就那麽幹啦,爲什麽偏偏要把孩子們送到你這兒來呢?不正說明了族人都不可靠嗎?對于孔氏同族的德行,你說是你比較了解呢,還是孔融比較了解啊?
是勳心中暗歎。其實這都是我當年說錯了話。所釀成的惡果啊……還記得他曾經奉曹操之命去遊說孔融。想把孔融诓出許都,趕得遠遠的,結果孔融料知來意,一見面就捂耳朵——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是勳沒有辦法,隻好以聳聽危言來開篇,先說:“聞孔公新得公子,故來相賀。”接着又說:“既允贈于勳,自當先觀。”
孔融當場就驚了。說:“誰言相贈于卿?”
是勳即道:“孔公待勳恩厚,勳不能爲公孫杵臼,隻能爲程嬰也。孔公放心,勳必将公子養大成人。”那意思,你若不肯滾蛋,則必爲曹操所殺,你就算不顧惜自己的性命,難道不爲初生的嬰兒考慮嗎?還是先避讓一段時間吧——“比及公子年長,乃還之故郡,則即使公還被難。公子亦不難匿也。”
所以孔融一旦臨難,才會首先想到是勳。趕緊的就把兒子女兒給送過來了吧……
關靖繼續反對,是勳也繼續猶豫,周不疑乃揚聲道:“身可死耳,志不可奪;人奪其志,雖生猶死。不疑知先生志在匡正,興盛國家,而若失其德,雖有智數,其誰聽之?匹夫而欲安天下者,焉有是理?!”
有些人雖然死了,他仍然活着;有些人雖然活着,他已經死了。你哪怕再有什麽宏圖大志,這一品行敗壞,聲名毀蕩,那還有人肯聽你的話嗎?就算再足智多謀吧,也不過一匹夫而已——匹夫豈能安天下?!
一語點醒是勳,他不禁猛地一拍大腿:“元直所言是也,吾意決矣!”什麽改朝換代,輔佐篡僭,還能找到種種理由來爲自己開脫,後世論史,也未必會把自己刻畫成奸臣——而且奸臣怎麽了?大奸似忠,大忠還可能似奸呢。然而倘若連兩個小孩子都不能拯救,那就不是大白臉奸臣啦,連小白臉小醜都混不上,那還能算是人嗎?我一心安定中華,要是缺了最後那麽一點兒人味兒,中華又會被我帶向何方?!
這倆孩子,我救定了!頂多曹操派人過來搜殺,我總要護他們到最後一刻;而且估摸着曹操也不會因爲這種事兒就取我的性命,大不了從此投閑置散,坐看風雲變幻。反正我爲這個國家也做得夠多了,死即有憾,亦可無愧也,總比背着一世罵名,而且自己都過不了自己心裏那關要強。
周不疑滿面喜色,關靖雖然不怿,但見是勳主意已定,也便不好再勸。隻是他随即就說了:“欲密其事,恐反罹禍,不如明告魏王,請赦二子,由主公監養。”
是勳自己在心裏悲壯了一把,過後仔細想想,也覺得事情還不至于太過糟糕。史書上說了,孔融一雙兒女一開始“以其幼弱得全,寄他舍”,終究曹操還不是董卓,沒有滅人滿門的習慣,多少還在意自己的名聲——殺害幼童,是在任何時代都會爲人所不齒的呀。隻是後來倆孩子對話,一個說:“安有巢毀而卵不破乎!”一個說:“今日之禍,豈得久活,何賴知肉味乎?”有那無恥之徒去禀告了曹操,曹操一聽,啥,你們都已經做好去死的準備了呀?那我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就送你們去地下跟爹娘見面吧——這才驟起殺心。
如今這倆小孩兒在自己家裏,未必還能說得出這種話來,就算真說出來了,遠隔千裏,也不那麽容易就傳至曹操耳中。自己再跟曹操多哀告幾句,請曹操也體諒一下自己的苦衷,料想曹操不會必施辣手,非要弄死兩個尚未成年的小孩子不可吧。
嗯,曹操你也有子女啊,而且還一大堆,必有與此二子年齡相仿者也。我是做爹的,你也是做爹的,我就抱持着慈父之心來寫這封信,請你也以慈父之心憐惜無辜稚兒,就放他們一馬吧。
隻要能夠留下兩個孩子的性命來,将來是不是由我來養,能不能富貴長大,那都好說,我對孔融,對天下人,最關鍵對自己的良心,都算有個交代。
于是便安排李傑與孔氏……如今該稱子氏二子住下,随即步入書齋,展開紙來,提筆給曹操寫信。然而連寫幾稿。卻全都給揉了——他平常慣寫公文。文辭簡要而缺乏激情;要麽注經。文字零碎,不成長篇;這真要聲情并茂地寫一大篇感動曹操的文章出來,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
終究這回沒有什麽《前出師表》可以抄了,諸葛孔明又不在身邊……
于是起身,在室内徘徊良久,突然腦海中靈光一現,幹脆,我來寫詩吧。眼前浮現出那倆孩子的幼弱無助之狀。悲苦茫然之态,心有所感,不禁文思泉湧,幾乎是一揮而就:
“清晨啓門戶,二子交疊痦,見人并涕泣,嗫嚅不成語。鄧林有鸱鸮,性劣與人牾,一朝穿羿弋,旋落毛如雨。其巢既已覆。幼弱悲失怙,啾啾草間鳴。聞聲五内煮。吾亦爲人父,最憐稚兒苦,伏惟天有靈,至德在仁恕。湯網開三面,八州朝殷序,死者應悔悟,生者得錫嘏。”
開篇說我一大早起來開門,就見倆小孩子抱在一起,蜷縮在門邊睡眠,聽到有人來了,就一起哭泣起來,哆哆嗦嗦的,又悲又恐之下,連話也說不清楚。接着筆鋒一轉,說密林之中有一“鸱鸮”,也就是惡鳥,性情極遭,就喜歡跟人對着幹,結果一朝被箭射中,毛落如雨,墜落塵埃……
這隻惡鳥,當然就是指孔融了。
惡鳥本是罪有應得,可是它既然死了,鳥巢翻覆,剩下兩隻雛鳥遺落在草間,哀哀悲鳴,卻不禁使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啊。
兩隻雛鳥,自然是指孔氏二子——這是取用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典故,不過從今以後,此成語的版權就必然落在是勳名下,而非孔氏子啦。并且他不寫無完卵,而寫“啾啾草間鳴”,倆小孩兒還活着呢,正不必追随其親于地下。
是勳說我也是爲人之父的,最可憐那些小孩子的悲苦,希望上天有靈,能夠留下他們一條性命來——其實這兒的天不是真指老天爺,而是指的曹操,是勳勸告曹操,最高尚的品德就在于愛人和恕道啊,懇請你饒過了這倆孩子吧。
想當年商湯下令捕鳥人網開三面,就此開創殷商朝的基業,曹操你也應該向商湯學習,如此才可爲天下之主。真要是留下了孔氏這點點血脈,相信孔融在九泉之下,也會後悔自己過往的所作所爲,而要感念你的恩德吧。
《詩.小雅.賓之初筵》中有“錫爾純嘏,子孫甚湛”句,意思是:“神靈給你降下洪福,子子孫孫和樂美滿。”即以此化爲善禱善頌的結句——曹操你要是有此德行,必能福壽安康,子孫永享。
拜托,拜托,三思,三思。
寫完以後,便即封印,遣人馳往安邑呈遞給曹操。詩不是文,言辭可以更含糊一些,但相信曹操能夠一眼便即看穿究竟發生了何事。
李傑和孔融的遺孤就此在是家莊院中得以寄身,李傑算是勳新收的門客,也好就近照顧二子。至于二子的真實身份,除關靖、周不疑外,是勳隻悄悄地告訴了曹淼,曹淼聞而大驚,起初竭力反對,但得見二子觳觫無依之态,卻也不禁心軟。是勳說我意已決,你就别勸了,并且千萬千萬,不可對外透露真相——特别是你那個大伯,絕對不能告訴他!
那“讒慝小人”也是必然反對我收留二子的,倘若因此再來煩我,終究他是長輩,面子不好駁啊,可是也不能因爲他一句話就改變我的初衷不是?
對外隻說,此乃是氏遠親,因父母雙亡而來投奔也。子蘭從此就做了是雲的玩伴,兩人以姊妹相稱;子義則與夏侯威、秦朗等人并列,算作是勳的少年弟子。
接着就提心吊膽地等候來自安邑的消息——他要關靖聯絡仍在邑内的逄紀,再使逄元圖密會盧洪,一旦曹操接到自己的那首詩,不管作何表态,都請第一時間通報我知道。此相關性命也,切切勿失。
盧洪跟他暗中勾結,等于相互間都捏着對方的小辮子,一損俱損。要是因爲盧洪的疏失,導緻是勳有性命之憂,你猜他臨死前會不會找盧慈範來墊背?
可是沒想到的是,安邑那邊尚無消息,許都卻有天使前來傳诏,征拜是勳爲尚書令!(未完待續。。)
ps: 實在琢磨不出抄什麽詩好了,隻好自己動筆……嗚呼,還真特麽的難!瞧在我如此辛苦的份兒上,哪位朋友還有月票,勞駕惠賜幾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