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勳這些天跟周不疑的關系日漸親密,因爲覺得這孩子并不象他自承的那般狂妄,起碼在老師面前,他肯聽勸,他肯受教。收徒之後不久,尚未離開安邑,周不疑就單獨請教是勳,說我上回所說的君臣之理,先生您真的認爲不對嗎?我怎麽覺得把您的理論加以推導,就能夠得出類似結論來……
是勳心說你丫還沒完了,于是教導他:“吾嘗言世之推移,人口愈繁,而人心不同也,法宜随世而易,元直以爲然否?”我提出過的社會逐漸進步的理論,你贊成不贊成?周不疑連連點頭,說這點上弟子毫無異義,而且覺得老師您能洞悉此理,真是太了不起啦。
是勳說好:“即以殉論,殷商即重殉矣……”不過在甲骨文發現之前,相關商代的史料非常匮乏,而且每多訛誤,所以商人重殉之事,他隻好含糊其辭——“至于周,墨子雲:‘天子殺殉,多者數百,寡者數十;将軍大夫殺殉,多者數十,寡者數人。’而孔子說仁以愛人,孟子述其語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是非止惡殉也,乃惡乎俑……”
對于孔子這句話,曆來有不同的解釋,這年月最流行的是趙岐所注:“仲尼重人類,謂秦穆公時以三良殉葬本由有作俑者也,惡其始造,故曰此人其無後嗣乎?”意思是說正因爲有人發明了俑。所以才會導緻秦穆公時代以三良爲殉。孔子因此而斥“其無後乎”——俑的發明者肯定會斷子絕孫吧。
然而是勳知道。趙岐這是倒果爲因了,曆史的發展,乃是先有人殉,後有俑葬,以俑代人,其實反倒是一種進步。所以他在注解和講課中,就取用了後世朱熹的說法:“古之葬者,束草爲人以爲從衛。謂之刍靈,略似人形而已。中古易之以俑,則有面目機發,而大似人矣,故孔子惡其不仁……”最早的人殉替代品乃是用草紮的人形,後來才發明了俑,但俑有眼耳口鼻,實在太象人啦(孟子緊跟着所引用孔子的話,就說‘爲其象人而用之也’),故此有違仁道。
是勳說了。商代重殉,周代也延續了這一古老而野蠻殘忍的習俗。可是到了春秋晚期,孔子就認爲别說人殉了,連用俑都是不道德的——“秦二世诏始皇後宮無子者皆從死,人故目之以暴。至于本朝,幾無用殉者也。乃知世所推移,益近乎仁,益合乎禮,然當商周之時,若有責殉者,人必目之爲悖也,非禮也。”時代是逐漸進步的,在社會道德還沒有發展到那一步的時候,就提出過于超前的理論來,那是自己作死。
“商周之君,以人爲殉,至秦之君,以三良爲殉,今之天子,何敢爲殉?是知君之重日輕也,民之重日重也,期以未來,必有如元直所言之日矣,然不可言之于今。”你把自己的理念藏在心裏吧,别随便說出來,給自己,甚至也給我惹麻煩。
周不疑連聲稱是,是勳見這小子肯聽教,高興之下,幹脆跟他多說一點兒:“元直以爲,君之權何所來耶?”周不疑說我反對君權天授,認爲君權是百姓所賦予的,所以君才并不高于百姓,隻是百姓的代理人而已——當然這話從此我隻跟您說,不會再去到處宣揚啦。是勳微微而笑:“世之權柄有三:一曰父權,二曰族權,三曰夫權。君乃爲其象矣,于是以臣民爲子女,爲族屬,爲妾媵。父可殺子,家長可殺其屬,夫可殺其妾媵,于罪減免一等,則君可随意臣民可知矣。三權不除,則君無可比類庶民也,強說之,不過空中樓閣。”
師徒二人越聊越深,是勳終于一吐胸中塊壘,把從來不敢言表的某些話吐露給周不疑知道。當然啦,他也反複提醒周不疑,這是咱倆的小秘密,你可别跟别人說——就算說了,我也抵死不認!
周不疑倒是因此而對是勳愈發敬重,所以今天魏諷問難是勳,周不疑覺得老師猶豫了一下,還以爲是勳一時間沒想好該怎麽反駁,于是挺身而出,說還是由我來爲老師作答吧。
弟子代老師回複外人的提問,本亦情理中事,況且魏諷不過二十出頭,就算在劉偉那些年輕人群中再怎麽受追捧,終究不可能與是勳相提并論,那麽站出一個年齡跟他差不多的學生來回答提問,也算是身份對等。故此魏諷不便反對,便即朝周不疑微微一揖:“願聆雅教。”
是勳微微皺眉,注目周不疑,心說你想怎麽回答魏諷的問題哪?我知道你這張嘴是很厲害啦,但可千萬别說豁,别把你那些超前的理論給賣出來啊。
就見周不疑坦然一笑,不疾不徐地回答道:“君主治國,用既唯德,亦當唯才,不可偏廢,故有孝廉,亦有茂才也。孝桓皇帝以來,士大夫往往阿黨比周,所引者吹噓名譽,所嫉者指白爲黑,漸成痼疾,是故魏王令舉才者也。如家師所言,非不雲德,雲德者自多矣,乃矯枉也。”曹操不是不重視道德,但問題提倡道德的人太多啦,都不關注官吏才能了,所以才“唯才”,以期扭轉這種偏頗的風氣。
“德不可見也,才之可試也。有才無德,有司其查,吏而不廉,必罹其罪,何傷耶?有德無才,不可理民,必緻亂矣。”
這些都是四平八穩的正面回答,可是倘若僅僅如此,那周不疑就不是周不疑啦——而且直如老儒之論,并非沖動激烈的少年人的言辭。他接着就側面反擊魏諷:“子京但記孝武皇帝舉孝廉也,而不記孝文皇帝舉賢良文學之士,尚在其先。傳之後世。即茂才也。未識二者孰先?”
你們不是上來就問我老師什麽利與義的先後次序嗎?那我也來問一問。你認爲孝廉和茂才,這兩科究竟何者爲先?
魏諷正色答道:“施之于先,未必即可先也……”不要以爲茂才科的前身賢良文學産生比孝廉科早,就應當置于孝廉科之上,這高低順位和産生先後,真的并沒有對應關系——“是故諷以爲,德先于才也。況賢良亦名方正,豈但論才而不論德者乎?”賢良文學。後來不是曾經改名爲賢良方正嗎?又有“賢”,又有“方正”,你敢說跟品德沒有關系?
周不疑當即回答:“非也。孝武皇帝元光二年,使舉賢良,雲‘賢良明于古今王事之體,受策察問,鹹以書對’,是重其明于史,而能其事也。董仲舒、公孫弘由是進也。董子且不論,而公孫弘爲丞相。布被粟飯,其廉也如此。然其性意忌,外寬内深,至殺主父偃,而徙董子膠西,豈得名爲德者乎?”
這段對于公孫弘的評價,不是周不疑自己的理解,而基本上引用了班固在《漢書》中的原話,所以說:“子京雲‘廉吏恪于身,斯能勤于事’,其果勤于事乎?”
完了還有更重要的例子呢——“子京亦雲‘孝子孝于親,斯能忠于君’。昔王鳳病,王莽侍疾嘗藥,亂首垢面,不解衣帶連月,可謂孝矣,然其果忠于君耶?王氏競爲奢靡,而莽獨守清靜,實廉也,然其治國,愈勤于事而國愈亂,乃不可爲戒者乎?”
真是當頭一棒,這把王莽都擡出來說事兒了,魏諷哪兒還敢辯駁啊——對于東漢朝來說,王莽是絕對的标杆,不過是反面标杆,他絕對不可能爲王莽開脫啊。唯一的應對之策,就是說王莽的孝和廉都是假的……可對方要是反問,道德不可目見,你怎麽确定一個人是真孝廉是假孝廉呢?那麽用吏崇德,不就僅僅是空口白話嗎?
他還在皺眉思索呢,那邊周不疑卻乘勝追擊,又加上了一段:“《周禮.地官.師氏》雲:‘教三行:一曰孝行,以親父母;二曰友行,以尊賢良;三曰順行,以事師長。’乃知孝、友、順則一也,父母、賢良、師長亦一也,則就孝廉論,賢良如父母,如師長,孰先孰後,乃可一目了然也。”
是勳正端着酒杯在喝,聽了這話差點兒沒直接噴出來——你丫這是徹底的歪解啦,可是歪得不錯,越是歪,對方反倒越不容易反駁。
周不疑說完自己的理論,就此笑吟吟地望着魏諷,等着瞧對方還有啥可辯的。是勳心說果然是天才少年啊,這思路就是敏捷,魏諷雖“有惑人才”,真比口舌,确實不是周元直的對手。不過今日酒席宴間,正不必把氣氛搞得太僵,他略舉一舉杯,正想打個圓場,忽聽旁邊兒陳祎開了口:
“孝子孝于親,未必能忠于君也,然其不孝者必不忠可知也。廉吏恪于身,未必能勤于事也,然其不廉者必不勤可知也……”你舉的公孫弘和王莽兩個反面例子都很對,但這并不能說明孝和廉就不重要啊——“私以爲,治國以德,用吏以廉,其有才者升進之,無才者黜落之,終不害國事也。治國以利,用吏以才,逮其無德者以法繩之,而不識已苦民深矣……”隻要道德高尚,哪怕沒有才能,在試用階段也不會害民誤國,而倘若有才無德,僅僅試用階段就可能釀成很大的禍患哪。
說着話他轉向是勳:“是公以爲然否?是公之能,天下鹹知也,而公之奢靡,知之亦多矣。豈不欲進道德之士以察其弊,而特使魏王‘唯才是舉’耶?”
是勳還沒作答,鄭渾先一臉的訝色:“元德此何所言欤?得無被酒乎?!”雖說是你主動要求前來赴宴的,終究今天我算半個主人,你算陪客,陪客無禮,主人也面上無光啊。你怎麽說着說着,竟然把矛頭指向了是勳呢?你丫是喝多了,所以才口不擇言吧?
鄭文公得趕緊表态撇清,是勳卻微微一笑,注目陳祎:“司直有言,何必曲折而道?”有什麽話,你就往明了說吧。陳祎并不躲避是勳的目光,而且冷笑道:“來時見是公從人數百,車數十乘,得無皆财帛乎?未知何所來耶?”
是勳不禁“哈哈”大笑:“司直,卿欲爲李元禮耶?惜乎勳非羊元群耳。”(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