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事實上,這位郤嘉還真不是無名之人,《三國志.魏書》中曾經記錄過一小筆,說:“(王)思與薛悌、郤嘉俱從微起,官位略等。三人中,悌差挾儒術,所在名爲間省,嘉與思事行相似。文帝诏曰:‘薛悌駁吏,王思、郤嘉純吏也,各賜關内侯,以報其勤。’”可知原本的曆史上,他在曹魏也曾經做到過二千石以上高官,并得封侯之賞。
當然啦,倘若是勳連這種犄角旮旯裏的家夥都能記住,那他就不是漢末三國發燒友啦,而是人形古籍閱讀器。
郤嘉是三年前爲是勳所薦,出任谷城長的,是勳對于他來說,既是故主,又是薦人,自然必須親自出城遠迎。并且他還告訴是勳,說:“大尹前亦傳書來,雲是公但過,将爲做宴。”
所謂“大尹”,乃王莽時代對郡守的改稱,東漢朝已經不用了。但河南地本爲東漢故都雒陽所在,全稱“河南尹”,而且主官也不叫河南太守,亦名“河南尹”,故此乃可以“大尹”來尊稱之。這時候的河南尹乃是勳牧守朔州時代的老部下鄭渾鄭文公,亦爲是勳故吏。所以他早就寫信給郤嘉。說你若是接着是公。趕緊跟我打聲招呼,我要盛宴接待。
是勳這一路東行,走走停停,速度非常之慢,原因就在于到處都有故吏,或者隻是仰慕其名的地方官員、士人,幾乎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走路的時間還沒有停留聚會的時間長。一開始他也挺享受這種萬衆矚目的感覺,可白吃過那麽幾頓後,多少有些膩味,故此幹脆不入城邑,往往繞道而行,以避其人。
不過到谷城就不好避啦,郤殷邦是正經自家賓客出身,倘若不跟他打個照面,不但在人情上說不過去,而且郤嘉可能還會感到疑惑:我得罪這位老上司了嗎?怎麽路過也不肯會我一面呢?若是君子。難免愧疚,若爲小人。說不定還就此記恨上自己了哪。
而且再往東行,等到了雒陽,鄭渾這面子也是不好駁的。當然啦,就口頭上,是勳還要表示謙遜,對郤嘉說:“本當親訪文公,何待做宴?”我應該親自前去拜訪鄭文公,怎麽好意思讓他擺下宴席來等我呢?
鄭渾的身份之與郤嘉,如同鳳凰之比燕雀,本乃東漢大儒鄭衆之孫、名士鄭泰之弟,本人的能力亦相當出衆,否則曹操也不會把諸郡之首的河南交給他管理啦。所以是勳不敢把鄭渾當作普通故吏來對待,而必須與之平等交接。
在谷城住宿一晚,郤嘉也趕緊派人快馬前往雒陽,去禀報鄭渾。随即傳來消息,鄭文公就在雒陽城西二十裏外的某世家莊院之中,召聚賓朋,設宴以待。
河南舊都所在,戶口非常繁盛,城邑鱗次栉比,密度相當之高,全天下大概也就隻有長安周邊地區,以及河内郡的黃河沿岸地區可以勉強與之相提并論。雖經喪亂,如今的戶口數還不到靈帝末年的三分之一,但舊有各縣是仍然維持着的。所以谷城與雒陽之間,道路平坦、通暢,相距還不到七十裏地。
是勳辰初出發,尚未黃昏便即抵達設宴之所,正好趕上吃晚飯。鄭渾親率衆賓朋在莊院門口迎接,是勳在郤嘉的引領下,帶着關靖和周不疑前去見禮——其餘賓客身份太低,其餘弟子年歲太小,就都不入宴啦,反正也不會沒他們的飯吃。
鄭渾見到是勳以後,當然首先介紹此間主人,于是推出一名中年文士來:“此符偉明之裔孫也。”中年文士趕緊長揖到地:“末乃符谙,字默言,拜見是公。”
是勳趕緊伸手攙扶,并且謙退道:“吾已卸職,何得而名公?卿祖海内名士,勳素敬仰者也,安敢受卿大禮?”我不知道你是who了,但我知道你祖父啊,他名聲那麽響亮,我怎麽敢在他子孫面前拿大呢?
符融字偉明,曾經侍奉過靈帝時代的名臣李膺李元禮,深受李膺器重,據說“融幅巾褐衣,振袖清談,膺捧手高聽,歎息不暇”。這人貌似一輩子都沒有做過官,公府連番征辟,盡皆不就,但論起名聲來,比當時絕大多數官僚都要響亮。說白了,這人就是後來許子将、司馬徽一類貨色,清談時事,月旦人物,乃一“公衆知識分子”是也。
是勳嘴裏說“素敬仰者也”,其實還真瞧不大上這号人,隻是符融素有賢名,而他又犯不上去踩一個早就挂了的家夥,所以在符融孫子面前随口客氣幾句罷了。随即鄭渾又介紹了跟随自己前來的郡署屬吏,以及一名本不應當在此時此地出現的朝廷官員——
“此丞相司直陳元德是也。”
曹操這時候已經升任魏王,把大本營搬到安邑去了,但同時他也并沒有卸下漢相的頭銜,許都仍然保留相府,并設屬吏。丞相司直陳祎陳元德就是其中之一,據他說乃奉命按察河南,适逢其會,所以也趕過來拜見是勳啦。是勳亦曾做過丞相司直,也曾經出京巡按過,所以對于這位後輩還是頗爲親切的——雖然他不但從來沒有見過其人,抑且未聞其名。
官員們介紹完畢,符谙又湊過來介紹其他與宴的名流。一批當地老地主,是勳随便颔首緻意,并沒有什麽結識的願望。但對于跟着來的四名年輕人。倒是頗上了一些心。
這幾位青年皆遊學至此也。一個是南陽人劉偉,自恭龐,乃五官将文學劉廙劉恭嗣之弟——劉廙是當時著名的文學之士,名聲僅在王粲、陳琳等“建安七子”之下,跟是勳也有過數面之緣。還一個是張繡之子張泉張子布——竟與張昭同字。
在原本的曆史上,張繡是建安十二年跟随曹操北征烏丸途中病逝的,其子張泉嗣爵。不過在這條時間線上,不知道哪兒出了點兒小問題。張繡直到目前依然活蹦亂跳,跟着曹操在安邑吃閑飯。老爹不死,張泉自然無可襲爵,他倒也志不在此,幹脆四處遊學,以廣見聞,亦廣交友也。
另外兩個都是濟陰人,一個叫魏諷魏子京,一個叫任覽任初度。符谙極言魏諷年紀雖輕,卻學問精深。尤擅言辭,乃當世之俊才也。魏諷本人也以晚輩禮參見是勳。瞧他的表情,似乎很有拜在是勳門下之意。
然而是勳卻不敢随便收徒,尤其他總覺得……魏諷這名字好熟啊,我在史書上曾經見到過嗎?最近腦袋有點兒木,竟然想不起來啦。
酒宴便擺在正堂之中,衆人分列先後,魚貫而入。本來對于“禮儀之邦”來說,排列座次是非常有講究的,或按年齒,或按名位,更分主賓,好在鄭渾他們早就設計好了——鄭渾、是勳并踞上首,主人符谙和丞相司直陳祎分列左右,再下爲河南屬吏、谷城長郤嘉等,最後是那些白身。是勳領來的關靖、周不疑,也自尋隙插入。
是勳注意到幾名年輕士人的座位排列非常出乎意料之外。若論年齒,貌似應當以劉偉爲首(除非自己瞧差了,那家夥須發蓬蓬,其實隻是長得老相而已);若論名爵,首推張泉——他老爹可是破羌将軍,受封宣威侯的啊,擱後世可尊稱一聲“小侯爺”也;然而實際上,卻以那個魏諷爲先,其他仨小子都心甘情願地居于下位。
剛才介紹的時候也提到過了,魏諷是濟陰人,不算清華世家——按照當時的習慣,往上推五代若出過什麽顯宦、名士,必然要擺出來自重身份啊——且本身亦無名爵在身,竟然能夠爬到劉偉、張泉的頭上去,難道确實如符谙所說,因爲才學出衆,始爲同輩所敬嗎?
他忍不住就多瞧了魏諷幾眼。就見那小夥兒也就二十出頭,倒是生着一副好皮囊,劍眉星目,白面微須,盡顯倜傥風流之态。是勳心說我年輕時候大概都沒有他那麽帥啊,曾見之人,也就諸葛孔明差堪比拟了——然而孔明身量頗高,持重有餘,論起潇灑來卻又略顯不及。
魏諷魏子京,這人究竟是誰來着?啊呀,不會是那小子吧?!
正在琢磨,早有婢仆端上食案來,布設于衆人身前。鄭渾雙手執杓,舀起一勺酒,是勳趕緊也雙手舉杯,湊過去接。鄭渾說啦:“西河一别,匆匆數年,不得瞻仰是公風采……”是勳趕緊擺手,說别“公”來“公”去的啦,稱呼我的字即可——“文公,何得見外?”
其實他暗自腹诽,鄭渾你丫字“文公”,天生占了那個“公”字,還真會占人便宜……
鄭渾說成,但也不敢直呼是勳之字,于是退一步,呼之爲“君”——“諸位且舉杯,爲是君壽。”
衆人共飲一杯,同時各類蔬果、肉菜也陸續布上。随口寒暄兩句,就聽陳祎開口問道:“聞是公因段思阙所奏避位,欲返關東,然否?”論起秩祿來,他不過比郤嘉略微高上那麽一點兒罷了,差着鄭渾很遠,所以還是必須稱是勳爲“公”。
是勳點一點頭:“勳屍位素餐,而使日有食也,乃按例請辭耳。”既不提段瑕之名,也不提“天象示警”,那意思,因爲出現了日食,所以按照慣例,三公辭位,此非受逼也,隻是遵從前例罷了。
陳祎又問啦:“可當返都否?”你會路過許都嗎?是勳搖頭:“不往也。”我沒事兒回許都去幹嘛?目前孔融就在許都,我躲他都躲不及呢,豈會自己撞上門去找不自在?
話題至此一頓,随即就見魏諷端着酒杯站起身來,朝是勳微一颔首:“鄉野之人,學無規矩,教無師法,而今得睹是公風采,何幸如之!諷鄉間亦有得聆是公講授者,爲傳公語,真僞莫辨,而實疑惑,乃請垂顧,以教後進,未識肯俯允否?”我同鄉有聽過你講大課的,可是回來轉述你的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聽得我滿頭的霧水,正好趁這個機會向您求教一二。
是勳微微而笑,心說早知道你要發問啦,魏子京将來必定名動一方,也算當世著名學者了,這倆學者湊在一起,哪有不相互議論、駁難的道理呢?來吧,讓我瞧瞧你究竟有幾斤幾兩!(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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