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不疑說所謂君主,隻是用來統合百姓利益的工具而已,君與民隻“有上下之别而無尊卑之分”,這不禁使是勳想起兩句話來——一句是:“天之立君,本以爲民”;一句是:“緻一之理,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貴,在侯王可言賤”。
這兩句話是誰說的呢?乃明朝自由派思想家李贽李卓吾所言。要說漢魏之際,才剛脫離古老的貴族社會,尚未能邁入中世紀官僚社會,所以尊卑等級秩序仍然非常嚴密,觀念亦深入人心。君就是君,是老天爺派來統馭百姓的,所以自然比老百姓要高貴。孟子所言君輕民貴,其實也不過是說國家是由老百姓所共同組成的,無君尚可有國、有民,無民則無國且無君而已——就國家而言,百姓衆而君主寡,所以百姓比君主重要。并不是徹底否定尊卑等級,認爲君主和老百姓就人格上而言,可齊一觀之也。
即便進入到中世紀官僚社會,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不僅僅表現在現實層面,同樣不脫離理論層面,“人人生而平等”是近代才被普遍認同的理念,放在中國,其開端大概就是李卓吾了吧。
當然啦,佛家、道家也講究這個,但那具備的更多是宗教意義而非社會意義,再說也沒幾個和尚、道士真把“衆生平等”的話當真……
結果“呼啦”一下倒退一千多年。一個才十七歲的孩子就說出這話來了。你讓是勳怎能不驚?必須承認确實有天才的存在。而且即便并非天才,即愚者所言,某些時候也包含着一定的客觀真理,或者超前思維。問題你是這時代的士人,倘若自己随便想想也就罷了,若敢肆意宣之于口,必遭時人所忌,目爲異端、狂悖。甚至是瘋子啊。
所以李贽就被人罵“非聖無法,敢爲異論”,或者“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又以成敗爲是非而已,學術到此,真是塗炭”。很多話連是勳都不敢說,隻能含糊其辭——跟漢末三國宣揚自由、平等、博愛?那不是作死呢嘛!沒想到周不疑這小子竟能得窺其中真意,還挺高興終于有人跟我想得近似啦,“是非腐儒也”。趕着上來拜師求教。
周不疑就是在作死,無疑他這一套是非常不利于階級統治的。要是悶聲大發财,任由“舉世皆濁我獨清”也就罷了,倘若膽敢肆意宣揚,非被人踩出屎來不可。他要是個真瘋子或者傻瓜也就算了,偏偏打小就有聰明之名,這越聰明的人走歪了路,對社會可能造成的危害就越大啊,是勳心說我要是曹操,也得派個刺客去把這小子給宰了!
孔子爲什麽要殺少正卯?子産爲什麽要殺鄧析?即便傳世資料不多,也大可猜測得到,倘若确有其事,那不是因爲少正卯或者鄧析犯了法,而是因爲他們所宣揚的理念與孔子和子産背道而馳,使得執政者認爲将會動搖統治根基。要是遵循着這一思路去考慮問題,那麽曹操謀殺周不疑就真的一點兒都不奇怪。
還幸虧周不疑年紀小,所以曹操隻敢派遣刺客去暗殺,真要是年歲大點兒,再有了點兒名望,說不定曹操就要按照對付孔融的先例,先往他腦袋上扣個屎盆子再明正典刑啦。
所以周不疑才剛闡述完自己的理念,是勳當即呵斥道:“此非吾之意也。”這都是你自家的想法,别往我身上扯,我肩膀也窄可實在當不起啊!随即點醒對方,理論不可超越實際,走得太過頭,否則就跟走路腳步放太快一般,肯定會摔跟頭。周不疑倒是也無狂态,不是一梗脖子說:“原來你丫也就這點兒見識。”而是當即俯首恭聆。
是勳這會兒是真不想收他當弟子了——這要是始終執著于那套“歪理邪說”,将來連累到我可怎麽辦?可是多少又有點兒猶豫,一是曹沖的面子不好駁,二來麽——難得碰上個思想超越于時代之上的家夥,或許還能跟我有些共同語言,真要直接轟出門外去,多少有點兒可惜了的啊。
忍不住就轉過頭去,望一眼逄紀。逄元圖瞧見是勳的眼神,當即微微颔首,那意思:你就收下他吧。
是勳心說逄紀你是幾個意思?難道剛才周不疑說的那一套話你聽了不驚?還是隻當他小孩子狂妄愚悖之言,沒往心裏去?因而注目确認,卻見逄紀點頭不止,後來幹脆明言:“不疑所言雖然怪誕,乃因其年少之故也,而能思及此,亦不易矣……”小孩子哪怕說得再不靠譜,他小小年紀就能夠思考這種問題,本身也說明能力與衆不同啦——“主公何不受而教之?”
是勳耳根子比較軟,因爲他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能量,所以非常重視那些曆史上便即有名的智者們的意見——說起逄紀逄元圖,那也是當年袁氏集團中排得上号的謀士啊,既如此說,料必有其深意也,豈可不聽?于是微微颔首,轉向周不疑:“欲受我教,乃無妄言。”想做我的徒弟也可以,趕緊閉上你的嘴巴,别再胡說八道啦。
周不疑大喜,便欲以弟子之禮參見,卻被是勳給攔住了。是勳說我這就打算離開安邑,你說願意追随在我左右,那就先得回去禀告父母尊長,讓他們給我來一封信,我才可能收你呢——倘若這就直接領走,結果你們家人告官說孩子被拐了,算什麽事兒啊?随即擺擺手,如今尚無師徒名分,你且先坐回一邊去吧。
周不疑返回坐席,是勳轉向曹沖,一指逄紀:“元圖适至安邑。家眷尚在途中。不便随我返鄉。乃欲入公子門下。可乎?”
曹沖微微皺眉,說逄先生願意輔佐我,那當然再好不過啦,隻是……我才是一介童子而已,尚未冠禮,沒有收門客的道理啊。逄紀微微而笑:“魏王愛公子,料不日便将冠矣。紀欲先爲公子友,未識公子肯俯允否?”曹沖趕緊拱手:“敢不從命?”
等到送走了曹沖和周不疑。是勳轉身就問逄紀,你爲何撺掇我收下周不疑呢?你不覺得他的想法和言辭都很危險嗎?逄紀點一點頭,湊近是勳,低聲說道:“是故,斷不可容其于‘顯甫’之側也……”這孩子這麽危險,再要在讓他湊在曹沖身邊,天知道會惹出什麽事兒來。我可是想要輔佐曹沖,拱其上位的,旁邊兒放這麽一顆定時炸彈,你說我能放心嗎?還是讓他跟你返鄉。趕緊滾蛋吧。
是勳聞言一愣,便即沉下臉來。冷哼一聲:“元圖未離我門,而已爲他人謀耶?餘之生死,乃不計矣。”你還沒有正式脫離我的門下呢,就光考慮曹沖,而要置我于危險之地嗎?這也太過分了吧。
逄紀哂笑道:“主公過慮矣。彼一無勇少年,但能惑童子耳,安能惑主公?”他那種危險思想也就迷惑迷惑曹沖這種雖然聰明,但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怎麽可能影響到你呢?“吾觀其人,天資聰穎,雖入歧途,而不難救也。況其仰慕主公之心,純出至誠,若得主公作育,翌日必大有裨益——主公若無惜才之意,何得止其妄言?”你要不是挺喜歡這小子,覺得他還可以挽救,幹嘛要苦口婆心地教育他“言不可極,行不可疾,言極必毀,行疾必蹶”呢?别都往我身上推,我隻是提個建議而已,最終主意還是你自己拿定的啊。
是勳一甩袖子:“元圖可以休矣。君何不爲良藥,而自甘鸩毒也!”
他越發覺得讓逄紀去追随曹沖,可能是一步極大的臭棋,但問題是既已應允,不便反口,況且逄紀是個自由人,不是自家奴仆,他就算求不到自己的推薦,難道以昔日名望,就肯定巴不上曹沖的腿嗎?何必要因爲難以阻撓之事,就此跟逄元圖撕破臉呢?
此人真非良藥也,而是鸩毒,以之爲友,就算烈藥也可能治病,若以之爲敵,貌似還挺可怕的……說不定哪天這毒藥就給下到自己的膳食裏啦!
既已定計,是勳匆匆收拾行裝,短短五日後便即啓程,離開安邑。他身邊兒帶着妻妾、閨女,還有以關靖爲首的數十位賓客,以魚他爲首的近百名仆役,以荊洚曉爲首的百餘名部曲。
包括周不疑在内的七名少年弟子,亦皆從行。這些弟子的家人大多在外郡爲官、做吏,本來就是全托,跟着他走也很正常;隻有周不疑和夏侯威家在安邑,是勳先取得了他們家人同意,方才允準同行。
但是管氏父女卻不肯走。管亥說了,我如今沒啥奔頭,就想守着閨女、外孫,好好種我的地,想當初在許都郊外才把田地侍弄熟了,你就搬來安邑,這才多久啊,又要遠行,去種生土……你要累死和恨死我這把老骨頭嗎?我不走了,跟哪兒不是種地啊,幹嘛要跑關東去?
管巳則表示,老爹不走,她也不走。尤其當打聽到是勳此番東歸,不是要奔營陵氏家,而待前往郯縣曹家,管氏女就更不肯相随了——就算到時候你也同樣安排我别居,但人生地不熟的,居于大婦故鄉,那得多别扭啊!再說了,你不是承諾最多兩年,還要回安邑來的嗎?那我就跟這兒等着你好啦。
是勳心說老婆這東西,真是有了孩子就不要老公了……還打算把是複帶走,管巳卻抵死不從。無奈之下,隻得留下大部分部曲依前守護管氏莊院,自己光帶着曹淼、甘玉和兩個閨女上路。
一行好幾百人,光行李就裝了四十多乘大車,乃離安邑南下,從茅津渡過黃河,然後折而向東,經渑池、新安而入谷城界——這兒就已經是河南尹的管區啦,河南不在魏國六郡之中,理論上是由朝廷直轄的。
谷城長郤嘉親自出城相迎,并且禀報是勳:“大尹前亦傳書來,雲是公但過,将爲做宴。”是勳微笑擺手:“本當親訪文公,何待做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