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曹操太了解了,此人聰明絕頂,而又猜忌多疑,理論上沒有什麽謊言是曹操瞧不破的,反過來說,即便不是謊言,也要防着曹操想太多,以爲你有事欺瞞于他。
當然啦,受制于階級性和時代性,曹孟德也不是萬能測謊儀,是勳甚至每每以欺瞞曹操爲樂——我來自後世,通讀史書,故能直指人心,你能夠猜得到嗎?哪怕疑心病再重,也沒可能往這方面去想吧?我爲了避免腐朽的世家政治,從而利用你刻意打壓世族勢力,你能夠猜得到嗎?我暗中與校事相勾結,你燈下黑,也很難探查得到吧?
當然啦,是勳也時刻警醒自己,千萬别因爲曹操看不穿你身上某些小秘密,就自得意滿,以爲可以把曹孟德玩弄于股掌之上了。底線不可逾越,否則必然自尋死路。
好在他跟曹操有姻戚之親,又從之……說不上微末之際,也算跟了曹操那麽多年啦,雖然二者皆不可恃,終究能夠彌合雙方之間某些不太大的裂隙。在此之外,自己還必須“發自内心”地崇敬曹操、忠誠于曹氏,封建君主往往看大節而不究細過,曹操亦不能外也。大節是什麽?那就是忠誠。細過是什麽?曹操最恨貪婪之輩,卻獨能容曹洪也,對于封建君主而言,自己必然擺在第一位,家族在第二位,國家社稷。乃至平民百姓。那都隻不過是工具而已。
所以此前對于孔融之事。是勳沒想着自己獨自設謀解決,也沒真打算去挽救孔融的性命——不通實務的老詩人,擱亂世真沒蛋用,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他主動并且坦誠地向曹操道明自己所處的尴尬地位,希望可以用實話來獲得曹操的諒解。
所以這回上奏請辭,爲了躲避曹氏諸公子,曹操未必能夠猜到。爲了躲避孔融之可能受戮,曹操又不傻,哪有猜不着的道理呢?故此是勳在來之前就已經想好了一套說詞啦:
“大王真天縱英才,難眩以僞,臣之肺腑,皆在大王目中矣……”上來先拍幾句馬屁,好使氣氛略微緩和一些。
然而曹操卻似乎并不爲其所動,冷冷地道:“宏輔亦識谀乎?”你也學會拍馬屁了嗎?
是勳心說我拍你馬屁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哪兒還用得着現學?表情卻仍然誠摯無比:“勳之敬慕大王,發之于心而形之于外。何言谀耶?漢之衰頹,百藥難療。而大王起于州郡,芟夷群雄,至于今日,若非命世之主,其誰能爲之?”這幾句話倒确實是真心的,曹操可以說是中國曆史上數得着的大政治家、大軍事家,不說空前絕後,單擱在這時代,确實無人能比。
不過後面幾句,就未必真心誠意啦:“周公純以德教,未如大王明法;始皇但重刑名,未如大王惜才;高皇帝起于草莽,無如大王知兵;世祖寬仁待下,無如大王尚文。季世而生大王,真高天不棄中國也!”
這馬屁拍得“啪啪”響,然而并非無節操地粉飾,貌似句句切中竅要,直撓曹操的癢處。周公創建了禮儀社會,刑不上大夫,哪有曹操你重視法紀啊?秦始皇倒是重法,但他高高在上,不知道禮賢下士,這點也是比不上你的。劉邦出身不高,一付流氓相,打仗更是二把刀啊,隻能馭将,不能馭兵,所以軍事上你比他強太多啦。劉秀倒是會打仗,又寬厚仁慈,可結果卻造成了世家膨脹,再說了,他有曹操你的文采嗎?他留下過什麽傳世名篇?
曹操一甩袖子:“宏輔言過矣!”你怎麽能拿我比周公?那是聖人啊!更怎麽能拿我比秦皇漢祖,我終究還沒有邁過那最後一步,還不是皇帝啊。
他此刻的表現正所謂“其言若憾,心實喜之”,倘若真的不滿是勳所言,就該當場命人亂棍将其打将出去——比類天子,你是要折我的壽嗎?!所以是勳絲毫也不以爲意,正好趁着這個機會,氣氛比較融洽了,好把話題往實事兒上引:
“大王龍骧虎步,掌天下之權柄,生殺在握,故不在乎虛名,而名自歸矣。臣則不然,若舍此虛名,身無長物,更何以相輔大王以成偉業哉?”你可以不在乎名聲,但我不成啊,不是我放不下那些浮雲般的虛名,而是若無虛名,我還靠什麽來立身于世,進而爲你所重——“是故不得不避也,大王明察。”
曹操說何必如此,你覺得就你我的關系,我還受不了你給孔融說幾句好話,爲他求求情?你就算留下來,難道我還會因此而責罰你不成嗎?
是勳心說别介,你現在說得好好的,誰知道将來會怎樣?這個險我可不敢冒。領導的各種許諾,咱都可以當作是放那麽一種不大好聞的氣體。他猜到了曹操可能會以此爲理由挽留自己,因而便即說道:
“大王爲君,而勳爲臣,臣之谏君,當爲國事,而不可爲身謀也。此例若開,衆皆以身要君,必将流害無窮。即如段思阙,所言若似爲國,故臣等皆請辭也,免傷大王之明。然若爲私,以要直名,則臣等雖退,大王亦不當重用之。”
你要搞清楚段瑕他的真實用意究竟爲何。倘若他确實是一心爲國,即便說話跟放屁一樣,肆意宣揚封建迷信,咱也得忍着他;倘若他别有用心,隻爲博取自家的名聲,那這人就不能要啦,你可千萬千萬不能重用他。否則人人起而仿效,都玩這一套,則君主的權威何存?你可不知道,一千多年後就有那麽一群士大夫,慣常沽名釣譽,以劾狀做武器。把廷杖當光榮。結果搞得整個國家烏煙瘴氣的。最終亡于流寇和鞑虜之手……
其實以直邀名,把诤谏當做終南捷徑,非獨明朝爲然,漢季也已經有了類似的苗頭,是勳相信曹操必然瞧在眼中,自然不能不有所警醒。所以他就利用這個機會,旁敲側擊地暗中給了段瑕一拳——小樣兒,得罪了老子還想全身而退?世上哪裏有這麽美好的事情?
曹操垂下頭去。似乎在仔細思索,良久才微微颔首:“宏輔所言是也。”心中卻道:“若非段瑕乃受孤的唆使,不待卿言,孤亦必不輕饒……”
其實段思阙雖然是個大噴子,卻也不傻,沒可能當堂噴盡群相。他最初是通過陳群給曹操上的密奏,指出去歲即有日食示警,并且自己才剛測算出來,今年十月恐怕又将有食,請君主提高警惕。于是曹操秘密地召見段瑕——就連校事都給瞞過了——暗示道:天象示警。究竟是孤的失德呢,還是宰相的無能所緻?
是勳等人爲曹操所創建的魏國制度。相對漢制來說部門職能更爲清晰,并且壓縮内廷權力,政歸外朝,恢複了漢初相權對君權的制約。曹操一開始就紙面上看起來,覺得這制度挺不錯的,可是真等開始運作,就多少感覺有點兒束手縛腳啦。
其實即便漢武帝設内廷以制衡外朝,光武帝虛三公而實君權,都沒能徹底把相權給打萎喽,宰相依然擁有相當大的權力,可以一定程度上制約君權。甚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皇帝不管事兒,國家照常運轉,宰相若是無權,光靠皇帝是無法使得政令暢通的。對此,一登基就做傀儡的漢獻帝可能感受不深,此前兩代——桓、靈——可是有着深切體會,即便按住了擅權的外戚集團,即便扶持宦官集團來加以制約,天子亦不能肆意妄爲也。
曹操起初并沒有這種感受。他自起兵以來,一直到升任司空、丞相,開府建牙,說白了都隻是一個臨時性的軍政府,中間一個曹操,身周圍着大群參謀、重将,隻有中下級官吏才真正分曹理事,一個蘿蔔一個坑兒,職責明确。所以曹操在集團中一言九鼎,無論制度上還是實質上,都沒有誰能夠制約于他。
可是成爲魏公,肇建魏國以後,就不對了,實質上貌似毫無改變,仍然大權在握,但在制度上卻已經給君主綁上了層層枷鎖。三台各有統屬,非大事不禀君王,而可自爲,逢有大事才上呈曹操決斷——可是何爲小事,何爲大事?不還是由三台六相說了算嗎?
倘若漢天子在此,或許會覺得: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曹操就理智上也感覺,這樣才象一個真正的國家構架,而不是草台班子嘛,但情感上卻多少有點兒别扭。他不好破壞這一制度,終究那是要爲萬事法,傳諸子孫的呀,那麽若想扭轉這一局面,就隻好祭出強權天子慣常使用的法寶來了。
是什麽法寶呢?就如同當年漢武帝排斥傳統軍功貴族,而以毫無根底的公孫弘爲相一般,在不破壞原有制度的前提下,盡量換幾個威望較低,難以服衆的宰相上台,如此則這些宰相若想固位,就隻有依附君主,逢迎君主了,君權自可全面壓倒相權。
如今六名宰相,毛孝先、涼伯方名聲較弱,王景興擅長逢迎,劉子陽歉抑謹慎,但打頭的是宏輔、荀公達卻負天下之望,不是自己可以随便搓圓捏方的人物啊。你别瞧是勳和荀攸貌似比較油滑,從來也沒有跟曹操直眉瞪眼過(還不如毛玠剛直),那隻是說明他們比較會做人,比較會做官而已,真趕上大是大非的問題,那是決然不肯讓步的——此二相若是隻知道跟着曹操的指揮棒轉,那他們名望必堕,恐怕再難以領袖群臣啦。而另一方面,曹操倘若事事跟這二位擰着幹,他本身的聲望也要受到影響。所以最簡便的解決方法,就是找個機會暫時撤了這二位,換人來做。
此前因爲壺口山的胡亂,是勳接到手大票彈章,被迫請辭,其實那時候曹操就動過換馬之心,隻是礙于情面,尚且猶豫。這回段瑕妄言天意,倒是給了他一個大好機會,可以明正言順地逼迫宰相們集體辭職。當然啦,按照慣例,也爲了掩蓋自己的真心,即便宰相們遞上了辭表,曹操也不可能當即準奏,而必須裝模作樣地下诏慰留。一般情況下,三辭三留,宰相們便可趁機收篷,所以曹操才不肯下第三道慰留诏書,而要先把态度最堅決的是勳叫過來,探探他的口風——
你是真打算辭職啊,還是僅僅做個姿态啊?
如今得聞是勳所言,那是鐵了心要滾蛋啦,曹操雖則竊喜,也多少有些慚愧:宏輔實心相待,我卻如此對他,實有愧也。随即聽到是勳暗刺了段瑕一槍,曹操不禁心中叫好:這樣才對嘛,大不了我犧牲段思阙,以爲賠罪罷了!(未完待續。。)
ps: 一個好消息:因爲孩子歲數實在太小,所以經過慎重的考慮過後,我們決定暫緩手術,先保守治療——所以下周應該能夠保持日更。同時還有一個壞消息:我卡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