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靖沉吟良久,說:“聞孔文舉自蜀中歸,得無爲劉備做間乎?”是勳愁眉緊鎖,說那就更可怕啦。逄紀乃道:“或朱建平所謂災厄,正在此乎?主公當從魏王之命,緻書孔文舉,先詢其真意,方可思應對之策。”
因此是勳當晚便寫下一封書信,先表久違之思,複問蜀中之情,同時拐着彎地質問孔融,說我當年跟你說的話都當是放屁嗎?你着急回來是送死來的嗎?
書信遣人急遞許都,結果還沒收到回信,先得禀報,劉備于蜀中郊祭天地,自稱廣漢公。
也不知道是誰給出的主意,曹操都安邑,乃故魏地也,因此号魏公、魏王,呂布在涼州,即号涼公,可劉備既不号蜀公,也不号益公,卻偏偏用故州治所在的廣漢郡爲名,号稱廣漢公。這明擺着要占一個“漢”字,表明他才是真正的劉姓宗室、漢家忠臣啊——就跟原本曆史上稱“漢中王”似的。
不僅如此,他還上奏皇帝劉協,附了群臣擁戴的表章。說自己爲了讨伐奸佞。重光炎劉。不得已而稱公,即以漢中、廣漢、蜀、犍爲、越嶲、牂牁、益州、永昌、三巴(劉璋時分巴郡爲巴西、巴東、巴中三郡)總共十一個郡,作爲廣漢公國,懇請朝廷允準——當然了,這隻是擺個姿态而已,其實朝廷允不允的,他帽子都早就戴上啦。
好嘛,十一個郡。比魏國還多将近一倍。曹操聞訊,當即氣得頭風病發,随即校事來報,孔融在許都又說開怪話啦。
原來劉備的表奏遞至許都,群臣乃紛紛詢問孔融,說你剛從蜀中回來,事先聽說過這一風聲嗎?孔融心說我當然聽說過,隻是爲了避免自己也在擁戴表章上署名,才特意提前一步離開而已。他嘴上卻說:“漢之廣也,魏、凉可得國。何廣漢而不可得國?”
有人質疑說:“朝既名漢,即立藩國亦當避其字也。”孔融當即反駁:“郡既不避。國何所避?君其難高祖皇帝耶?”想當初廣漢郡這名字就是劉邦定的,你先去跟他老人家掰扯掰扯看?完了還忍不住一撇嘴:“聞君亦得魏職,首戴二冠,故體屈也。”腦袋上同時兩頂帽子,所以把你的脊梁都給壓彎了,就光會卑躬屈膝朝向曹操跪拜了吧?你特麽還好意思自稱爲漢臣?還好意思指責劉備?!
曹操得知以後,當即召來是勳,差點兒就把校事的報告書給摔在他臉上。是勳展開來一瞧,也不禁苦笑,便對曹操說:“臣已去信相詢孔公,并警醒之也,書尚未複,還請大王寬限數日。”
曹操斜躺在病榻上,腦袋上纏着布條,頭疼得直嘬牙花子,當下咬牙切齒地咒罵道:“此賊不除,吾病終不得瘳——必要殺之!”是勳站在他面前頗爲尴尬,接碴兒也不是,不開口也不好,附和不可能,辯駁則更不敢,最終隻得嗫嚅着道:“大王善保貴體,既不避刀兵箭矢,又何懼小人妄言耶?”
曹操狠狠地擠着雙眼,咬着牙關,左手在榻上連拍數下,估計這一陣兒的疼痛略略過去,這才長長吐了一口氣,睜開眼睛來注目是勳:“宏輔,可近前來。”
是勳本是跪坐在曹操榻前的,距離并不算遠,因此也不起身,便即一擡屁股,膝行數步,直至雙手扶着榻沿。曹操提起右手,覆蓋在是勳的手背上,聲音略略放柔,問道:“昔宏輔曾與孤雲,孤若殺孔某,宏輔願爲雲幼儒,今亦作此思否?”
雲幼儒即雲敞,因爲殓葬了爲王莽所殺的師父吳章,從而得傳美名。曹操問了,你當初算是半開玩笑,說一旦我處死孔融,你就會效仿雲敞,以此來表示不背故主,如今還是這種想法嗎?言下之意,你究竟認孔融是你的主公,還是認我是你的主公?
是勳微微苦笑:“勢所逼也,不得不耳。昔莽殺吳章,雲幼儒爲大司徒掾,無從援手,隻得殡殓;若大王欲殺孔公,勳既備位,安敢不谏?恐欲爲雲幼儒而不可得矣。”請你也考慮一下我的苦衷吧,時論如此,不由得我不援救孔融。然而雲敞是救不了人,所以隻好收斂安葬老師的屍體,但以我的身份、地位,卻必然要對你提出谏言,請求留下孔融一條殘命的啊,到時候你又會如何處置我?我真有機會仿效雲敞嗎?
曹操也不禁輕歎一聲:“昔日孤亦曾言:‘卿便不懼爲朱伯厚、蔡伯喈耶?’”我當時就說過啊,就怕你當不了雲敞,卻要落個朱震、蔡邕一般的下場——“師徒、主從之間,往往結黨相援,此雖時流,亦朝廷之病也,宏輔豈不見此?”官場上門生故吏相互勾結、包庇,這也是東漢朝因此而衰敗的一大弊病啊,你爲什麽還要蹈此故轍呢?
是勳分辯道:“既然連坐,便當恩與,其恩既與,豈可背之?”從來薦人有罪,薦主是要連坐的,朝廷法度就要把雙方給聯結起來,那自然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我怎麽可能悖逆時流,對于孔融之事不作絲毫表态呢?
曹操臉上怒容驟現,但随即卻又收斂了,隻是微微而歎:“宏輔大才,惜乎爲名所累。”
是勳心說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你靠着手中的兵馬掌握權勢,我無兵無勇。就隻能依靠自己的名聲啦。真要是名聲臭了。你說我還剩下什麽?最好的結局,不過回鄉爲富家翁而已。然而我還有理想和報複,真不想那麽早就脫離官場啊!
辭别曹操歸來,一路上悶悶不樂,同時也忍不住想,難道朱建平所說的是真的?我就因爲這混蛋孔融之事,将會遭逢厄難?雖說天下未定,即便曹操也不會屠戮功臣。但若因此而觸曹操之怒,他爲了彰顯自己的權威不可輕動,也必然會下诏責罰自己啊,說不定自己就得被迫靠邊兒站了。而且這封建時代,臣子生死往往就在主上一念之間,真的給曹操心裏留下那麽大一根刺,一旦飛鳥盡,必然良弓藏,能夠不兔死狗烹,那就算燒了高香啦!
說到了。還是社會問題,還是制度問題!
直至翌日午後。孔融的回書才始傳到。是勳展開觀瞧,前面寒暄的廢話可以直接跳過去,就看其後的表态——孔融說了:“昔于北海得遇宏輔,年齒雖隔,卻目爲摯友,豈卿不知我心耶?吾世受國恩,焉敢相背?便詞峰尖銳,操若無篡逆之意,又何害耶?雖然,各爲其主,吾不責宏輔,卿亦勿搖我志……”
這個時代仍然保留着傳統貴族社會的遺風,所謂“君臣之分”,并不一定指皇帝與其臣民,且皇帝之與臣民之間的恩義,并不一定能夠陵駕于主官與部屬的恩義之上。所以孔融的意思,你初仕即在曹姓,那麽跟着曹操的腳步前行,乃順理成章之事,我是不會責怪你的。但我孔氏世受劉姓恩遇,我爲天子直臣,卻不可能背劉而向曹,也希望你能夠理解我的想法,不要妄圖動搖我的志向。
左右“各爲其主”罷了。
接着又說,其實我這次回來,就是要攔阻曹操,使不得行篡逆之事。我知道能力有限,但義之所在,不得不爲——至于此乃簡憲和遊說之功,孔融就不肯提啦,表現得完全是自家勇毅而悲壯的主動行爲。
是勳擲書長歎,知道這混蛋是鐵了心,根本勸不回頭了——時勢如此,多少漢臣屈服于曹操淫威之下,你一無拳無勇的老詩人,來淌什麽渾水?而且也不知道蜀中究竟是哪位給孔融灌了迷魂湯了,若真想反曹,繼續留在劉備身邊兒不完了嗎?整個兒腦筋抽抽了!是勳并不反感忠臣義士,然而這種忠于一家一姓,而非忠于國家社稷的行爲,卻并不能使他産生絲毫的感動和同情。
于是召來關靖、逄紀問計。關靖就問啦:“主公果欲救孔文舉耶?”你放棄他算了吧。然而逄元圖卻說:“主公亦何愛于孔融?此不得不爲耳。”
關靖出身不高,基本上可以算是寒門單家,所以對這種官場上故主、故吏之間的無形羁絆,以及由此可能産生的社會影響,并不怎麽以爲然。逄紀則不同,本身也是南陽大族出身(否則袁紹也未必肯重用他),非常清楚故主遇難而若不救,将會給是勳的名聲沾染上多大污點。
是,即便世家顯族子弟,背主求榮之事亦不鮮見。問題是勳與旁人不同啊,他頭上還戴着經學大家的冠冕呢,豈可輕易污損聲名?本來就黑的家夥,不在乎多落層灰,但是勳若然辜恩,則如白染皂,人人得而目見哪。不是說世家的道德品質就一定高過寒門,但世家在道德方面的自我标榜,自我粉飾,絕對要超過寒門好多倍啊。
聽是勳的描述和分析,曹操可能很快就要治孔融的罪,你說到時候是勳是伸手救援,還是袖手旁觀?倘若救援,必觸曹操之怒,導緻将來的宦途坎坷;可要是不救,他名聲也就臭啦,即便曹操本人仍然信用不疑,但受輿論所迫,還可能久居于位嗎?
要知道随着家業漸大,曹操的屁股也開始從寒門向世家方向挪動,他不可能再跟剛起兵時候似的,肆意誅殺世家大族,基本上不顧忌士林的輿論哪。
就連關士起都多少有點兒束手無策,隻是說:“朱建平所相,果不虛也。”逄元圖聞言,卻突然間雙睛一亮,對是勳說:“或其禳解之策,正在建平所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