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勳跟他聊了一陣兒,覺得這小子思路挺活躍,跟他死讀書的老爹不可同日而語——當然啦,終究身份擺在那兒,曹操待其與别孫不同,甚至寶愛更要超過幼子曹沖等,衆人矚目之下、萬千關愛集于一身,說不定就會逐漸束縛了他的天性,将來搞得跟老爹一般不靠譜,也未可知也。
當時是勳問曹髦,說是你祖父叫你來找我的嗎?曹髦搖頭,說:“阿母命我來。”是勳本能地覺得其中有問題,當下曲折拐彎,反複套話。想那小小孩童,雖然聰明,論心眼兒和口舌卻如何是他的對手?很快便被摟了個底兒掉。據說曹昂曾經跟妻兒慨歎,說人的變化真是太大了,我怎能料到姑婿是宏輔竟與董公仁、華子魚等做了一路?何氏夫人卻勸他切勿因此而疏遠了是勳,并且趁着曹昂不在,特意關照曹髦多與是勳來往。
不僅如此,諸曹夏侯及各重臣家中,何氏夫人也時常攜子前往拜會,甚至還各家搜求幼女,要給曹髦說親。
是勳心說想不到啊,曹子修倒有一位賢内助,知道老公不靠譜。所以提前爲下一代鋪起道路來……果有乃祖之風。他雖然不大滿意曹昂。對曹髦卻頗爲喜愛。心說你們諸子争嗣随便去争吧,我也不摻和,可是關愛更下一代,就連曹操都不會懷疑我因此而站隊吧,又有何妨?
故此對于是府,曹髦是常來常往,家人都見得熟了,也知道此爲魏王嫡孫。輕易不敢攔阻,于是這回就放曹髦大搖大擺地不禀而入。正趕上是勳教導弟子,曹髦幹脆悄悄地蹩到了隊尾,等司馬邕一住口,他就接着往下背書。
是勳問道你怎麽來啦?曹髦拱手回答:“正有所疑,求問大人。”完了繼續背誦:“孟子曰:‘……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願藏于其市矣;關、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悅。而願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稅,則天下之農皆悅。而願耕于其野矣;廛,無夫裏之布,則天下之民皆悅,而願爲之氓矣……’是雲無稅負而能‘無敵于天下’,何耶?”
孟子把一切商稅、田稅、人頭稅全都給否了,說“如此,則無敵于天下,無敵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這是啥道理?我不明白呀。
是勳聞言,不禁點一點頭,說你能夠想到這個問題,說明真的動腦筋了,其實回答起來也很簡單,那就是孟子之言,合之于古,而不合之于今也。爲什麽這麽說呢?“孟子曾雲:‘夏後、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裏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是齊以諸侯之強,過于昔之天子也。而齊之地,不過今之登、海,能爲七雄,今有其盛者,豈止于七耶?”
所以說現代要比古代繁盛,古代的很多政策,今天不能夠照搬,古人的很多言論,要見其精要,而不能光執著于表象——“孔子周遊列國,說尊王之義,以爲周之可複也;孟子乃說魏、齊,雲天下一,明周之不可複也。豈孔子誤而孟子是耶?時移而勢不同也。”其實是勳心裏就認爲孔子錯了,因爲春秋時代也早已經無法恢複傳統周禮的社會,但當着漢末之人,他不能直接指摘聖人,多少還得給孔子臉上塗抹點兒油彩。
是勳教育曹髦:“昔地狹且人稀,國家之吏,百數可也,國家之卒,千乘則大,乃不求市、廛、關、譏之征,廛無夫裏之布,耕者助而不稅。今地方廣大,士民繁衆,國家之吏,雖萬數猶恐不足,國家之卒,布列關津,不下數十萬。若其無稅,何以養之?”
曹髦眨巴眨巴大眼睛,問:“得無害民乎?”
是勳說不會——“昔民所耕,耒耜也,削木之屬,人盡一畝,所獲數束,食之不足,何以稅之?今民所耕,鋤犁也,銅鐵爲之,人而十畝,所獲數石,食既有餘,自可稅之。是知器械既精,民力乃強,所獲益豐,所欲亦增。昔水旱洪澇,唯申命于天,今乃求諸國家,若國家不稅,無以養吏與兵,則何以助民?”生産力是在不斷發展的小子,将來更會發展到一個讓你做夢都想不到的程度,可惜你丫是瞧不見啦,而我……估計也再難以複見了。
想到這裏,多少有點兒黯然神傷,本來還可以大有生發,跟孩子們好好講講相關社會發展的道理的,卻終于還是打住了話頭,且由得曹髦自己去咀嚼回味吧。
說起來,對于門下這些小孩子的課業,是勳基本上還算滿意——不過瞧着盧毓卻不是很踏實——終究尋章摘句,腐儒所爲,孩子們隻要基本經典能夠背誦,引用起來不出笑話,也就足夠在士林立身了,是勳還真沒奢望教出幾名未來的大儒出來。秦朗、夏侯威之類成爲大儒?說出去都笑掉人大牙。再說了,純粹的儒者又有何用?夏侯威将來的堂侄夏侯玄倒是大儒,爲玄學始祖,實開魏晉清談之風,是勳要是教出這類貨色來,能羞得一腦袋跟豆腐上撞死。
倒也不怕弟子不才,壞了老師的名聲,人各有賢愚不孝,老師是不必負完全責任的。想那孔門七十二賢之中,還有大白天睡覺的宰予呢;想那大儒盧植,還教出來一個徹底粗放的公孫瓒呢。我是宏輔門下就全都是俊才?别要求太高啦。
檢查完功課,日已過午。是勳便即邀請曹髦共食。扯開腮棒子進了當天的第二餐。瞧起來曹髦這小子挺喜歡來是府上蹭飯的。終究無論父親曹昂處還是祖父曹操處,都不是很講究日常飲食,唯有是勳食不厭精、脍不厭細,又喜歡發明新菜色——小孩子又哪有不喜歡飽口腹之欲的呢?
等吃完午飯,曹髦便即辭去,是勳得以仰在榻上略略打個小盹兒。等到起身,仆役來報,說弟子們都已經聚齊啦。請您趕緊過去講課。
這回所對面宣講的,都是些成年弟子,絕大多數仍在太學讀書,也有幾個已然出仕爲吏了。是勳名氣既盛,四方前來求學的士人自然絡繹不絕,他也不好全都打了回票,于是擇其才貌都在中人以上的(長太難看的,實在有礙觀瞻,是勳也不肯收,而估計此世也無演義和傳說中的張永年、龐士元啦)。以及某些托關系過來不好回絕的,都收作挂名弟子——跟諸葛亮、郭淮、司馬懿等人不同。不經拜師大禮——送入太學深造,每當休沐之期,乃可以來他府上聽講大課。
授課地點依然在前院之中,正中擺着高桌、交椅,周邊好幾圈鮮卑貢來的氈毯,弟子四十餘人半環繞而坐。再往外還自挾草席,坐下了一百多人,身份各異,盡皆慕名而來者。
自從是勳前兩個月從關中而還,朝中亦暫無大事,他就想着開課授徒,宣揚自家獨特的理念。本着夫子“有教無類”的原則,也仿效老師鄭玄在高密授課的往事,特意關照,除自家弟子外,有想來旁聽的,不論身份,一律放行。
隻是其名既盛,消息一傳布出去,瞬間便士林轟動,光跑門上來打聽具體授課日程的便滿坑滿谷,愁得管家魚他前去禀報是勳,說這要是全都給放進來,把咱府上拆平了估計也安置不下啊。是勳聞報也不禁皺眉,就想另外挪個地方——比方說跟當初鄭玄在高密似在,跟城外找片打谷場……可是轉念再一想,孫汶不在身邊,家中再無那般大嗓門兒可以轉述自家所言啦,那我想讓所有人都能聽得到課程,非把嗓子喊啞了不可——何必自找麻煩呢?
于是隻得關照魚他,說想來聽課的,讓他們先報名拿号,一次最多放一百五十個人進來。魚他躍躍欲試,說咱幹脆收報名費得了,如此便可篩選掉大部分窮書生。是勳朝他一瞪眼:“焉敢胡爲?!”你想壞我的名聲嗎?魚他這才打消了發财的念頭,唯唯而去。
不過私底下,他放号的時候有沒有收錢,是勳就懶得打問啦——隻要不在明面上,随便你怎麽搞吧。
想當年大儒馬融講經,堂内陳設奢華,他自己高踞于上,四周設置绛色紗帳,前列學生,後設女樂——講課還帶配樂的,以示其高雅也。是勳倒沒這種富貴病,唯一與衆不同處,就是坐于椅上而非榻上或者枰上。本來嘛,老師坐舒服一點兒,才能更有精神頭授課,而且即便坐累了,也可幹脆将雙腿盤起,在這年月亦不爲失禮也。
當日是勳來至院中,學生們和旁聽生們全都肅然起立,鞠躬如也。是勳擺擺手,便即落座,衆人也坐。随即是勳左手端起桌上的水杯來,喝口水潤潤嗓子,右手抄起一方鎮木,重重一拍——“啪”的一響,四周當即鴉雀無聲。
這方鎮木乃是勳新制的,就跟後世“驚堂木”作用相同。是勳有時候還琢磨,就差手裏再捏把折扇啦,吾乃可充一說書人也——隻可惜折扇這玩意兒,他還真沒有興趣去發明。
随即痰咳一聲:“今日所講,爲華夷之辨。”伸手一指:“何者爲華,而何者爲夷?誰能爲我名之?”(未完待續。。)
ps: 有讀者朋友提出來,本書某些細節方面似乎有所缺失,比方說是複确實是是勳親生的嗎?爲啥戲份那麽少呢?再比方某人、某人,貌似很久都沒有出現過了。在此回答朋友們,那是因爲原定創作二百萬字,眼瞧着字數接近,于是某些與主線無關的閑筆就隻好暫且割舍。不過最近跟編輯大人商量過了,打算繼續再往下寫,所以會把那些閑筆重新撿起來,甚至某些閑筆可能還會直接影響到後面的情節發展。但因此最近一段時間内主線情節的發展速度将會略略放緩,還請朋友們原諒,我這是在布局,不是在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