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月下诏,封呂布爲涼公,以金城、武威、張掖、酒泉、敦煌五郡爲涼國——因爲魏氏群臣商量來去,暫時還以羁縻呂布爲要,既然他想要五個郡,那就給他五個郡呗,反正都是人口不超過五萬的荒僻地方。而既然曹操不希望呂布哪怕在名義上地盤兒比自己大,幹脆再給魏國增一上黨,可矣。
消息傳至成都,劉備勃然大怒,拍案喝罵道:“老賊篡僭之心,昭然若揭矣!”
其實劉玄德根本就沒有他所表現出來的那麽憤怒,因爲曹操篡位之勢已成,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來,劉備也早有心理準備了。他甚至還忍不住會想,明明可以一步邁上帝位的,偏要作喬拿勢,先封個王——曹操真是老啦,做事竟如此拖泥帶水,要是換了老子……
此必老賊忌我與呂布也,乃不得不迂緩以進耳。
劉備的野心并不在曹操之下,當然若說曹操篡漢、劉備擁漢,話也不能算錯。終究劉備爲漢室宗親——即便世繁而不能考,起碼是同姓啊——對炎漢的感情比曹操要深得多,況且即便他篡位稱帝,朝名也是不會改的,仍然會叫做“漢”。以示正統。
于是劉備即召聚群臣。商議對策。一來曹操封王了。咱們即便隻是口頭上抗議,也得拿出方案來;二則一旦曹操鞏固了關東領地,必然西征,首要打擊的便是益州,必須預作準備。
蜀郡太守、振威将軍長史法正法孝直率先提議,既然曹操封王,主公也當稱王,乃可與之拮抗也。許靖、龐羲、射援等盡皆附議,而另一名益州重臣——治中從事龐統龐士元卻冷眼旁觀,不發一語。
劉備瞧瞧激昂陳詞的法正,再瞧瞧正襟危坐的龐統,臉上雖然一如既往仿佛戴了面具一般毫無表情,實際額頭青筋微跳,心中大感恚怒。
此前從關中撤兵,回至成都州署,他屁股還沒坐熱呢,就先後接到了對法正和龐統的劾奏。對于法孝直。乃劾其破壞法紀,自作威福。擅殺無罪;對于龐士元,則劾其欺瞞主上,引用私人。其實這些事兒劉備全都心知肚明啊,隻爲“水至清則無魚”,故用其長而掩其短,假裝閉着眼睛瞧不見罷了,如今被人當面揭破,但覺頭痛無比。
可是倘若就這些罪名還則罷了,至于有劾法正不識小大之勢,乃至關中之戰徒勞無功者,有劾龐統不能保證糧秣輸送,緻使大軍糧盡而退者——一句話,這回咱們失敗的根由,全都在法、龐二人頭上——這就太明顯是誅心之論,黨同伐異啦。
荊州士和東州士雖然都是外來戶,但根據入益的時間先後,以及原從劉備或自劉璋處投順爲區隔,各成系統,相互攻诘,此亦劉備預料中事也。他原本就打算先想辦法彌合這兩個集團之間的矛盾,等穩固了益州以後,再揮師北伐的,結果爲救孫吳,倉促出兵,反使矛盾激化。
簡單而言,益州的大餅就這麽大塊兒,原本就爲蜀地土著和東州士搶吃的狀況,結果突然又空降來一夥劉備集團,那就更不夠分啦。倘若東州士多被清洗,自然能夠空出一部分利益來容納荊州士,問題以法正爲首的東州士降者甚多,而劉備也爲了盡快穩定蜀地局勢,大肆招降納叛,前事不究,導緻分餅的舊人沒少幾個,新人又增加無數,餅卻還是那麽大,怎麽可能不出事兒呢?
所以劉備在接到這些劾狀以後,就趕緊全都給按下了,以安法正、龐統之心,同時他又把上奏的幾名中級臣僚(當然不會是龐統親自彈劾法正,法正親自彈劾龐統啦,全都指使黨羽先探探路)貶往外郡,以作警告。兩派相争,劉備急于尋找一名超脫于荊州、東州之上的人士來設謀解難,或者加以制約,但問題左右瞧瞧,自己元從黨中也就簡憲和略微還算有點兒政治頭腦——孫公祐就是一迂腐書生;關、張、趙等但識用兵,不識爲政;夏侯纂出爲廣漢太守,不在成都。
于是隻好矬子裏拔将軍,把簡雍召來密談,将心中的擔憂和顧慮合盤托出。簡雍說啦:“孝直、士元,皆驕傲者也,豈甘下人?主公得此二傑,若使和睦,可定天下,但恐不能并立耳。”說完歎了口氣:“若正方、元直輩,雖其稍遜,卻堪共濟。”
隻可惜兩派的首腦不是李嚴和徐庶,這二位雖然能力稍遜于法正、龐統,自視卻并沒有那麽高,或許倒有和睦一心,共襄大業的可能性。
劉備皺眉問道:“如之奈何?吾不忍偏廢也。”他既舍不得龐統,也舍不得法正,更重要的是,這二人乃是荊州士和東州士的領袖,随便抑壓任何一個,都可能直接導緻其所屬集團的離心離德——這可該怎麽辦啊?難道就由得他們繼續攻讦下去嗎?
簡憲和論口舌爲一世之傑(雖然曾經被是勳給比下去過),論眼光也自不俗,但具體謀劃能力卻也平平,他能夠瞧得出來法正、龐統難以并立,卻根本提不出具體的解決辦法來,隻能安慰劉備:“但使雲長、益德等典兵,公緒(夏侯纂)等坐擁大郡,又何傷耶?。”隻要咱們原班人馬把兵權、主要地方政權都捏在手心裏,就算黨争,也鬧不出太大亂子來吧?
劉備連連搖頭:“韓非子有雲:‘千丈之堤’如何如何……”他讀書少,簡雍也知道,趕緊給補充:“千丈之堤,以蝼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熾焚。”劉備說對——“小隙不補,大廈終傾,未可輕也。”當然他也明白簡雍的能力局限,于是就說啦:“蜀之大也,豈無良才,可爲吾解憂耶?乃使憲和按察各郡,爲吾訪賢。”你去給我找找看,有沒有足智多謀的本地人,可以出主意幫我解決這個難題。
簡雍領命而去,還沒回來呢,就趕上這回商議曹操封王之事。法正建議劉備也稱王,以向天下人表明自己與曹操勢不兩立的态度,方便收攏人心,積聚實力。龐統雖然内心也贊同法正所言,但因爲二人矛盾正深,所以故意緘口不語,他的黨羽瞧着老大是這種态度,也皆沉默。
劉備跟上面瞧着,心裏就來氣,可是也不好直接點破。反正龐統等人既然不表示反對,那就算默認吧,他正待認可法正所奏,忽然就聽不遠處想起一聲長長的歎息:“嗚呼,憫天不吊!中原虎狼竊據,吾是以南遊荊楚,以爲得見英雄,可爲朱虛之怒。今始知也,朱虛苴鉏之言,爲己欲王耳。”
“朱虛”是指的朱虛侯劉章,當時諸呂并王,劉章卻在宴席上對呂後說:“深耕既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苴鉏而去之。”意思是種田的道理,就是保留秧苗,而把雜草全都除去——言下之意,劉氏是需要保護的秧苗啊,呂氏不過雜草而已,怎能讓它們跟秧苗共同成長呢?等到呂後去世,劉章遂與周勃、陳平等合謀,誅滅了諸呂,因功封爲城陽王。
這人就說啦,我今天才明白,敢情劉章抑壓諸呂,不是爲了漢室江山着想,隻是自己想要稱王哪——劉備你要是也敢封王,那就跟曹操相同,并爲篡逆!
話音才落,人皆驚悚——這特麽誰啊?竟敢當面嘲諷我主(雖然拐了個彎子),目之爲篡?法正更是羞惱,終究對于他的建議,劉備還并沒有點頭哪,也就是說,是我欲導主公爲篡乎?這跟指着我的鼻子大罵“讒佞小人”有啥區别?何物如此猖狂,得無爲荊州士耶?
當下怒氣沖沖地循聲望去,可是瞟了一眼,反倒釋然了——原來是他!敢情不是咱們自己人,就特麽一個外人,還是習慣于滿嘴跑火車,四六不着調的……
就見這說話之人已屆暮年,但精神還很矍铄,氣色也好,身量不高,須發斑白,一張方臉,細眉挑目,有傲視天下之态,高鼻薄唇,顯睥睨群雄之姿。
瞧見大家夥兒的目光全都落在自己身上,這人挺得意,當即站起身來,一步三搖,來與劉備對面,随即籠着袖子一拱手,斜眼瞟着法正:“孝直中州上士,惜乎久居偏僻,乃數典而忘禮乎?昔高皇帝白馬盟誓,非劉不王,故曹操非王,實篡也,與諸呂同。玄德公劉姓而王,事本宜也,然無天子嘉策,而由群臣并舉,此與曹操何所異耶?”
那曹操也是指使群臣上奏,逼迫皇帝封他爲王的,法正你也打算慫恿劉備這麽幹嗎?那跟曹操還有什麽區别?
“數典而忘禮”之言一出,法正再也無法淡定了——混蛋你還蹬鼻子上臉了?莫非是龐士元所指使乎?你上了龐統的賊船了嗎?要在主公面前如此抹污我!雙眉一挑,正待出言駁斥,卻被劉備擺擺手給攔住了。劉備倒是對此人态度相當恭敬,乃柔聲問道:“即以孔公意,吾當何如?”(未完待續。。)
ps: 快月底了,求月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