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登本年還不到四十歲,但纏綿病榻已有兩三年了,宿疾時輕時重,曹操曾經多次遣華佗、張機等名醫前往診治,卻都斷不了根兒。這一方面是因爲這年月的醫療水平本就不高,即便神醫國手,碰上各路頑疾也難免束手無策,另方面是陳登自己作死,既不肯辭了職安心休養,又不肯徹底斷了吃生冷食物的癖好,這生活習慣不健康,病又怎麽能夠痊愈呢?
不久之前,曹操又派了張機的弟子許柯去療治陳登,結果許柯回來就說,估計陳刺史這病是好不啦,現在也就拖時間而已。曹操又是哀傷,又感擔憂,這才派是勳前往,一則慰撫陳登,一則詢以後事。
廣陵太守徐宣把是勳迎入城中,随即換手,交給别駕陳矯,引入陳宅。是勳邁步進了寝室一瞧,就見陳元龍仰躺在榻上,形容枯槁,已非昔日揮斥無前的豪氣,其妻是氏侍奉在側,不施脂粉,首如飛蓬,臉色蠟黃,外加兩個眼圈都是黑的——她應該比是勳小半歲(比起阿飛來略大兩歲),但現在瞧起來,若說乃是宏輔之母,都可能有人會信啊。
是勳不禁暗中慨歎,這就是昔日在營陵初見,一時驚豔的那位是家女公子嗎?時間可真是一把殘忍的殺豬刀啊……
是氏與是勳首先見禮,口稱:“七兄。”随即眼圈一紅,好象馬上要哭出來似的。是勳心說也對啊。我雖然與她并無血緣關系。終究表面上還算是族兄妹;我這妹子受了多大的委屈。吃了多少的苦,才會變得如此憔悴啊,如今見到娘家來人,能不鼻子發酸嗎?
那我當日給他們牽線搭橋,究竟是對還是錯?嫁與英雄夫婿,何如普通士人,但得長久——尤其我早就知道陳登不可能長壽啊……心中不禁湧起一陣愧疚之意。
陳登聽到了是勳的聲音,這才睜開通紅的雙眼。脖子一扭,似乎想要坐起來,是勳趕緊過去,雙手按住其肩:“元龍不可起身,靜卧可也。”陳登嘴角一抽,似乎在笑:“吾臨終前得見宏輔一面,死而無憾矣。”
“死”字才出口,那邊是氏眼淚直接就下來了。
陳登瞟了老婆一眼,努一努嘴:“可喚二兒前來,使與娘舅見禮。”是氏這才用袖子遮着嘴巴。小碎步退出了寝室。她前腳一走,陳登立刻就握住了是勳的手腕。急切地說道:“宏輔,建國之事既畢,卿當上奏魏公,使速伐吳,不可複延也!”
當年是勳遣陸議入吳,聯絡吳、會豪門,暗中給孫權下絆子,等他北返幽州,就把全套内應系統全都交給了陳登。陳登說啦,近日魏公西征關中,使得孫權的外部壓力減輕,那碧眼小兒遂把精力全都放在了内政上,對土著是又拉又打,即吳四姓中,亦有不少動搖了的。倘若朝廷不在一兩年内再伐吳會,恐怕咱們預先布下的棋子全都得作廢呀!
是勳連連點頭:“馬超既遁,呂布複和,蜀中鞭長莫及,如今自當指向江東。吾亦欲進言魏公——元龍勿憂,安養病體可也。”
陳登微微苦笑:“吾爲朝廷鎮此徐方,不能殄滅吳寇,唯保守耳,實有負魏公之托。惜乎時日無多,不能得見王師渡江而掃虜庭矣……”
是勳也覺得有點兒鼻子發酸。穿來此世,他第一個交上的好朋友是太史慈,第二個便是陳元龍了,倒黴的是,按照原本的曆史,這倆全都壯年而殁,不得久壽。眼瞧着陳登快要不成了,就不知太史子義又能再拖幾年?年齒漸長,大業未成,知交卻将逐漸凋零,思之豈不使人肝腸寸斷?
然而自己終究不再是除傷春悲秋外别無所長的凡俗衆生啦,尤其此來,本便是赍了曹操的旨令,有些話雖然殘酷,還是必須要說出口來。因此是勳略微頓了一下,盡量委婉地問道:“元龍,卿當安養,不宜再爲國勞心。魏公故使吾相問,暫退之後,可以誰人爲代?”你要是交卸了刺史之任去療養,讓誰來接替你的職位爲好啊?
陳登撇一撇嘴角:“宏輔,卿爲世之才傑,何必做小兒女态?但直言可也……”你何必爲怕刺激到我而繞圈子呢?“魏公乃問,吾故去後,誰可代者——陳季弼可也。”
陳矯陳季弼是陳登的左右手,近兩年來陳元龍三天兩頭病重不能理事,也全靠着陳矯代行其職,支撐起徐州一方天地。陳登欲薦陳矯自代,那本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曹操、是勳也早有預料,問題是陳刺史兩條臂膀,這邊兒不還窩着一個呢嘛……故此必須當面詢問清楚。
是勳還沒開口,陳登就猜到他想問些什麽了,緊跟着便說:“季弼若得牧守徐州,則寶堅不得再任廣陵,愚意入朝也好,歸安邑也罷,可爲尚書也。”
陳登的左膀右臂兩員大将,一個陳矯陳季弼,一個徐宣徐寶堅,皆有過人之長才也,在原本的曆史上,先後仕魏,一個做到司徒,一個做到左仆射,全都是二三十年後的國級高官。問題這兩人毫無理由地相性不合,視同仇雠,放到一起相互攻讦、謾罵都是輕的,身爲文吏,說不定直接擄袖子就上演全武行了。所以陳登在職的時候,薦徐宣爲廣陵太守,把陳矯則繼續留在州署,必須分而用之。
曹操讓是勳來問陳登後繼人選,其實他心中有數,不是陳矯就是徐宣,問題究竟拱哪一個上位呢?把另一位如何處置呢?如今陳登薦了陳矯自代,自然而然的,徐宣不能再留任廣陵啦——他豈肯屈居陳季弼之下?
所以陳登建議,把徐宣調還朝中,或者拉到安邑去做純粹的魏官,不管仕漢、仕魏,以此人的才華,都可擔任尚書的要職也。
是勳聞言,連連點頭,說你放心,魏公必然無有不允——就算曹操還猶豫,我也能夠幫忙說話,不讓你的心願落空。
正說着話呢,是氏把陳登之子陳肅和陳均給領了進來,讓他們給“娘舅”磕頭行禮——陳肅十九歲,已經行過了冠禮,乃陳登前妻所生,陳均乃是氏所出,年僅十二歲。
是勳伸手摻兩個孩子起來,就聽陳登關照說:“雖非嫡親娘舅,卻爲乃父至交也,汝等侍之,如侍乃父。”你們要象對待我這個當爹的一樣侍奉是勳啊。
這分明就是托孤了,是勳再也忍耐不住,眼淚“刷”地就淌了下來。但他怕被陳登夫妻、父子瞧見了,反增哀傷,趕緊轉過頭去,飛速地擡起袖子來在臉上一抹,假裝笑着問陳登:“肅兒既冠,可有字乎?”
“小字在公。”
“乃出《召南.小星》‘肅肅宵征,夙夜在公’耶?”是勳繼續問:“既冠,何不蔭仕?”以你陳登的資曆,應該可以蔭一子爲郎啦,幹嘛不讓陳肅往都中去呢?
陳登眨了眨眼睛,注目是勳:“吾幸得爲漢臣而終,然終不忍遏子之途也。”跟你不同啊,改朝換代,不是我所樂意見到的,但那終究大勢所趨,我也阻止不了。我是當了一輩子的漢臣,可是不打算讓兒子繼續當漢臣——天曉得還能當幾年?
是勳會意,于是建議說:“阖入太學?”既然你暫時不想讓兒子出仕風雨飄搖的漢朝,那不如先送去許都太學深造幾年。陳登欣慰地一笑:“全賴宏輔。”
是勳在廣陵呆了整整七天,陳登既沒有去世,病逝也并不見好,于是他隻得被迫啓程,帶着陳登的辭職信和推薦陳矯接任的薦書返回安邑。見到曹操,呈上書、表,曹操亦不禁唏噓歎息:“隽才之不得永年,惜乎!”
是勳趁機就說啦,陳登最大的心願就是平定江東,把揚州收歸朝廷所有,而且這事兒不能再耽擱了,若再拖延個兩三年,咱們在吳會預布的棋子就全得作廢。曹操點點頭:“魯子敬前亦有奏,雲水師操練已精——吾近日即召群僚商議伐吳之事。”
是勳喏喏而退,又休息了一天,以解旅途之勞乏,然後便重新坐衙視事。如今新建立的魏國的官制,與漢朝大相徑庭,主要由是勳策劃,曹操也派了荀攸、陳群、毛玠等人襄贊,最後拿出一套全新的方案出來。
新官制的制定原則有三:一是嚴格區分宮中、府中,重外朝而輕内廷,避免扯皮,提高行政效率;二是拆分相權,使其對君主不至于構成威脅;三是沿襲東漢朝尚書台分曹理事的傳統,更将部門細化、職權分明——當然啦,因犯“曹”諱,乃改曹爲部。
是勳理想中的三省六部制,就這樣初見雛形了。
其實準确地說,應該是三台三省十二部制。三台即中書、尚書、禦史,三省是宗正、秘書、門下;其中中書台掌顧問應對、發布政令,尚書台掌出納帝命、敷奏萬機,禦史台掌封駁诏書、監察百官;至于宗正寺、秘書省和門下省,則皆掌宮中之事也。
省的原意是指禁中,漢代的尚書台爲内朝,例于禁中辦事,故有“台省”之稱——後來的三省之省,亦由此得名。但在魏公國裏,中書、尚書都和禦史一般歸于外朝,是勳爲了嚴格區分内外,仍冠以“台”名,辦公禁中的秘書、門下,才稱之爲“省”。
曹操本欲以尚書令之職酬答是勳,但是被是勳婉拒了:“臣實不娴細務,難當此重任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