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前腳才走,盧洪按照是勳的授意,便即夜訪禦史大夫郗慮和新任尚書令華歆,将伏後的書信和曹操的谕旨合盤托出。二人亦皆大驚,其中華歆也是個聰明人,乃長歎道:“乃知荀文若因何求去也!”
荀彧是個很有原則的人,所以他明知道曹操的篡位之勢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明知道自己無法阻擋天下大勢,仍然要爲漢室最後的存續做奮鬥,直至結束自己的生命。對于這類人,很多事情明知道非辦不可,那也終究下不去手。
所以是勳壓根兒就沒想過勸服荀彧,要他代曹操去誅滅伏氏,幫曹操背這個黑鍋。
倘若是曹操真做了類似惡行,然後求荀彧幫忙遮蓋,甚至幫自己背鍋,荀彧或許咬着牙關還真肯答應,但你要荀彧親自下手,說破大天他也不會幹啊!
因此是勳最後給荀彧出的主意是:您還是趕緊的閃人吧。
英雄和枭雄或者奸雄,所差絕非一字,前者受萬民擁戴,得千古流芳,那就必然把自己牢牢捆在傳統禮法、道德所限定的圈子内,做事難免束手縛腳——所以“英雄”二字,時常與“悲劇”二字相關聯。枭雄或奸雄則不同,并不過于在意當時和後世的評價。敢于突破窠臼。爲了成功可以不擇手段。故往往能夠成事者也。比方說劉備爲“世之枭雄”,他仁厚君子的面貌也是後世因政治需要而逐漸塗抹上去的,曆史上真實的劉玄德絕沒有小說中那麽大仁大義。
劉備是枭雄,曹操則奸雄也,行事果決,殺伐刻重,即便再粉曹操的人,也不敢把他描繪成一朵白蓮花。其實荀彧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把平靖亂世的希望寄托在曹操身上——真要是位仁厚君子,荀文若還瞧不上眼呢,亂世之中仍執著于董道之人,幾個能有好下場?
荀彧與曹操相交甚久,相知甚深,以曹操的性格能夠做出什麽事兒來,他閉着眼睛都能猜到——想要勸說曹操放過伏氏,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自打知道校事搜得伏後的書信,并且已經禀報了曹操,荀彧就明白:廢後之事。不可止矣,所差的就是早廢晚廢。以及是廢是殺的區别罷了。
或許提前一兩年,他還會幻想着靠自己的影響力能夠說動曹操放伏後一馬吧,但經過置丞相、加九錫之事,荀文若算徹底明白了:曹操是自己的主公,是自己的盟友,而并不是自己可以按照政治理想随意塑造的傀儡。
漢室終将亡在曹氏手中,那已經不再是杞人憂天,而是日益逼近的必然現實啦,荀文若爲此而憂憤、苦惱,在原本的曆史上,他最終決定結束的自己的生命,在人生的後半程,選擇了以死亡來作逃避。
然而是勳直接挑破了他内心深處最脆弱的那一點,告訴他:就算死了,你的名聲亦無可挽回!是宏輔本人不怕,他出身相對單微,可以說少受漢恩,再加上是曹家姻戚,以這個時代普遍的社會道德而論,即便助曹篡漢,也并不會引發太多的惡評。劉歆爲什麽遭人罵?因爲他本漢之宗室,結果胳膊肘往外拐了。李儒爲什麽遭人罵?因爲他董卓女婿的身份隻是小說家言,其實爲漢之博士、郎中令,此外他還直接鸩殺了少帝劉辯。是勳隻要不親自動手廢皇後、殺天子,不至于會跟那倆貨并列。
從漢臣搖身一變成魏臣的家夥不要太多,後世罵過幾個?也就華歆、王朗這票老官僚而已,連劉晔都沒幾個人罵。
——荀彧可算明白了,是宏輔爲什麽要拼命地哄擡孟轲,就連立建安石經,都要把原本上不得台面的《孟子》給硬塞進去。因爲孟子說過:“民爲重,社稷次之,君爲輕。”還說:“聞誅一夫纣矣,未聞弑君也。”完全可以當作改朝換代的輿論依據嘛。
是勳不怕助曹篡位是爲虎作伥,荀彧卻不同。荀氏爲颍川世家,“家世衣冠”,也就是說連續好多代都做漢朝的高官,以後世的話來說:深受國恩啊。所以倘若幫助曹操篡位,荀彧的名聲必然大臭,也就比劉歆強點兒,說不定比王朗、華歆更容易遭人罵。荀彧爲此而惶惑、彷徨,所以最終才隻好一死了之。
可是死有什麽用啊?是勳戳破他的幻想,說你以爲自己隻要死了,不看見曹操那最後一步,身上的污點就能夠徹底洗清嗎?請别再掩耳盜鈴啦!
其實後世聲名這玩意兒,關鍵不在于本人怎麽做,而在後世有何需要,時人是絕對說不清、道不明的。諸葛亮輔佐劉備,割據一隅,後人乃謂其不識天時也,誰想到東晉偏安一隅,跟蜀漢的遭遇有點兒相象,于是因爲政治需要,孔明的形象瞬間便又高大了三分。更别說蘇定方、潘美之流,純因民間平話就莫名其妙地給一棒子打成奸臣了……
所以,荀文若的遺名其實不錯,死也死得恰是時候,但這事兒是勳知道,荀彧可不是穿越客,他想不到啊,當場就被是勳給唬住了。惶恐之下,狼狽問計,是勳趁機就說啦,你不要死,但是一定要退。
因爲就憑你跟曹操的老交情,當理念逐漸不合的時候,激流勇退,曹操不但不會羞惱,反倒會對你心存愧疚,那你就有機會在他肆意妄爲的時候提出某些谏言,收一收他的籠頭啦。比方說加九錫和建藩國之事,你根本攔不住,但可以從中斡旋,把對國家和曹操本人的損害限制在最小範圍内。再比方說伏後書信之事,你不肯親自主持,但亦可以利用自己在朝中的政治影響力,盡量減輕對伏氏的懲罰——等曹操一年半載以後回來,你再多勸幾句,說不定彼等皆可免死呢。
再往遠了說,曹氏遲早要篡漢,連劉協都擔心“廢天子可得活耶”,但隻要你還在,拼了命勸谏曹操,就有可能留下那孩子的小命。這才是你對漢朝、對劉氏所能做出的切切實實的最大貢獻哪。
其實在原本的曆史上,曹丕篡漢以後也并沒有殺害劉協,而是好好地供了起來,本意是爲了彰顯禅讓的正當性。但這是一個先例,誰事先都料想不到——劉備爲什麽在成都悍然稱帝?就是因爲到處都傳說劉協被曹丕給謀害了呀。所以是勳用這個虛假的理由來勸說荀彧,精神已經極度緊繃,神智也因此而驟然昏聩的荀文若當即就聽進去了。
是勳趁機再加上一句:“若得存劉氏裔,乃可稍減令君之罪愆,使後世知令君之忠悃也。”要是能夠通過你的努力留下劉氏的正支血脈,那你的忠漢之心便能爲後世所知,惡名或許亦可做一定程度上的挽回。
荀文若就這麽着被巧舌如簧的是宏輔給說服了,當即稱病,上表請辭。荀彧一走,是勳乃可把廢後的重任交到郗慮、華歆肩上了。
當然啦,即便并非自己親自主持,是勳倘若仍然留在許都,那也肯定會受到一定牽累的,他的名聲不會因此大臭,但多少會受點兒挫傷——況且那倆貨,尤其是郗鴻豫肯定會來找自己商量啊。這個燙手山芋,曹操扔掉了,荀彧也扔掉了,按照是勳的計劃,抛給了急于向曹氏表忠心的郗、華二人,但難保中間不過自己一道手,把自己手上也燎出幾個泡來。既然你們都閃了,那好,我也走人得啦!
在前去遊說荀彧之前,是勳就得到消息,濟南、樂安黃巾殘黨再起,攻破了濟南國治東平陵,殺死濟南王劉赟。于是等到遊說荀彧回來,那邊荀文若還在跟朝廷就辭職的問題三推四讓呢,相府群僚開會商議平定此亂,是勳主動站出來,一拍胸脯:我去!
想當年青州黃巾主力殺入兖州,被曹公所圍,就是我從中牽線搭橋,說動管亥投降的呀,如今管亥還在我城外的莊院裏住着,我家仆役中也有不少是舊日的黃巾黨徒——那平定青州黃巾殘黨之事,還有比是某更合适的人選嗎?
是宏輔就這麽着,施施然閃了人,等到郗慮、華歆接到那個燙手山芋,想找他給幫忙拿主意都找不着人。二人密會商議,最終橫下一條心:倘若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若不能爲,将來曹公歸來,會如何看待我等?隻有幹了!
于是尚書制诏,廢皇後伏氏,并命衛尉馬騰率兵包圍了伏完的府邸,舉族皆捕。荀彧即時運用自己的影響力,警告郗、華二人,說伏氏雖有怨謗之言,但反形未彰,不宜顯戮,以壞曹公之至德也——況且真要殺了皇後和國丈,你們倆隻怕曹公之怒,獨不懼天下人悠悠之口耶?
終究曹操并沒有直接給二人下令,二人的腰杆兒還不夠硬,真怕犯了衆怒,于是借機下台,将伏後幽于冷宮之中,伏氏則皆判流刑——留下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正在北上途中的是勳聽聞此事,不禁長長松了一口氣,低頭瞧了瞧自己的雙手:亂世之中,兩手不染鮮血是不可能的,但終究能少則少吧,自家的良心比較過得去一些。況且,自己是想輔佐曹操成就千秋偉業的,不是光想建個短命的魏朝出來就完,那就有責任幫忙抹去開國雄主的身上某些非必要的污點……(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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