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見荀彧一張白淨面皮漲得通紅,雙目狠狠瞪着是勳,如要冒出火來,手按幾案,袖子無風自擺,可見在不停地哆嗦——是勳覺得,就差一步,荀彧大概要撲上來掐自己的脖子了。嗯,他心中竊喜,可算是捅着了你的痛處啦。
那麽是勳說的究竟是些什麽話呢?
第一句來自于《三國志.荀彧傳》裏的裴注,不過原文是:“世之論者,多譏彧協規魏氏,以傾漢祚;君臣易位,實彧之由……”後面裴松之作一轉折,說那都是腐儒之見,其實荀彧有自己的大志,也有自己的苦衷,你不能拿完人的标準來要求他啊。
後面幾句,則來自于東晉袁宏的《後漢記》,站在漢朝的立場上,把荀彧給罵了個臭死。袁宏說啦:倘若荀彧的本意是複興漢室,那他最終失敗了,其人不可稱之爲智;倘若他的本意是拯救百姓,那麽中原雖定,社稷卻亡,其功勞不可稱之爲義。他利用漢朝的權威,最終卻幫助曹操颠覆了漢朝,這是君子所不齒的行爲。作爲曹操的謀主。難道他就能夠靠着最後一死來撇清嗎?
荀彧這些日子一直在遭受良心的煎熬。他不是料不到曹操勢大以後将會威脅到漢室江山。隻是爲了平靖亂世,而刻意地忽視了這種可能性。可是如今圖窮匕現,從複丞相到加九錫,董昭等人拱着曹操日益邁向那條荀彧不忍見到的不歸路,他再也無法蒙上雙眼,視若不見了。那真會是最終的結局嗎?後世又将怎樣評價自己?是勳說皇甫嵩等人因爲憂讒畏譏而不敢破壞舊有體制,其實荀文若也很在乎世間尤其是後世的評價啊!
結果是勳一語道破,說曹操邁向最後一步已是無可阻擋的曆史潮流。若爲後人所唾棄,則荀彧你也免不了要陪綁——你的名聲,未必會比什麽劉歆、李儒輩更好啊!那荀彧還能不蹿嗎?
是勳就是要他蹿,若非如此,實在很難打破荀文若那牢不可破的心防——不下猛藥,以荀彧之智,肯定聽不進去自己後面的話哪。
所以他完全無視荀文若的憤怒,繼續火上澆油:“前令君使公達探吾真意,今乃将真意奉君:古來功高,莫若曹公。功高不賞,身必罹危。君臣相易。上應天心,下合大勢,勳無以撓也,令君亦無以阻也——君爲智者,無需冗言。設有此一日,則令君何去何從?”
大勢之趨,誰都阻止不了,曹操已經露出了篡位的苗頭,相信你也瞧得出來,不必要我再多說什麽了。那麽倘若真的到了那麽一天,你将何去何從?
荀彧一瞪眼:“有死而已!”
是勳心說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而且在原本的曆史上,你也正是這麽做的——“無令君則無曹公之勢,無此勢則無異日之變,即死而可更其名乎?”你以爲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嗎?你确實最後挂掉了,但袁宏之流不還是照樣罵你?“昔劉子駿佐莽篡僭,即後反莽,後人豈謂其漢之忠臣耶?”你回不了頭啦,就象劉歆當年把王莽擡上皇帝的寶座,完了又造王莽的反,難道他的名聲就從此變好啦?後人就會說他是漢室忠臣嗎?别犯傻啦!
荀彧聽了這話,原本漲紅的面孔突然間又變得煞白一片,雙手顫抖得越發厲害,最終連兩股都不禁打戰,被迫重新跌坐回席上,不禁慘然道:“宏輔是欲殺我耶?”
是勳連連搖頭,說我不是想讓你死,恰恰相反,我要指點你一條不死之路。說着話,就從懷裏掏出伏後寫給伏完的那封信來,遞給荀彧。
荀彧接過信,一目十行,臉色第三次變化——這回是變得鐵青:“此書從何得來,若爲曹公所知,恐有不忍言之事!”
是勳一撇嘴:“此書爲校事偵知,安有不先奏曹公,而勳能得見者乎?”說着話,身體朝前一傾,直視荀彧雙眼:“曹公令下,待其過雒後乃發——文若識其意否?”
他仔細地觀察荀彧的表情,就見荀文若先是緊張,繼而似乎松了一口氣,然後卻又雙眉一蹙,面色慘然:“此曹公欲試我耶?”
是勳心說我費了那麽多唾沫星子,終于攻破了你的心防,等再說到具體問題,以你那麽聰明的人,自能一眼看穿其中曲直,我也可以省省口舌啦。當下簡明扼要地回答道:“此二事也,一則國母必不可保,使令君爲之,或可全其性命。二則令君若不爲也,身死而族滅,然亦難辭後世惡評!”
事情分開兩部分來說,一是相關伏後,既然這封信被曹操看到了,他必然無法容忍,這個皇後是誰都保不住的。問題是,倘若由你來主持此事,伏後即使被廢,或許還能保住性命,要是等曹操親自動手,那她就死定啦。另一方面,你要是不肯幫忙曹操完成此事,曹操也不會容你長存于世,你死不要緊,恐怕荀氏滿門都會遭殃,而且即便遭了殃了,後世對你爲虎作伥的評價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荀彧怒極、恨極,反倒笑出聲來:“則吾存亦罹譏,死亦不免,國母終不可保,社稷亦不得久,茫然爲無路矣——此阱自蹈,此禍自作,彧也,彧也,自負智計。其實天下之至愚者也!”笑着笑着。氣息在喉頭噎住。憋得滿臉通紅,突然猛然咳嗽幾聲,竟然噴出一口血來!
這倒在是勳意料之外啊,驚得他就不禁一個哆嗦——心說不要啊,我此來是爲了救你,免得你還走原本曆史上的老路,最終服毒也好,憂憤也罷。落一個悲劇收場,要是當場把荀彧給氣死了,那不是事與願違嗎?!趕緊從懷裏掏出手帕來遞給荀彧,并且急迫地說道:
“令君勿急,勳又有一評也——荀文若,聖人之徒也,以爲非曹操莫與定海内,故起而佐之。所以與操謀者,皆王者之事也,文若豈教操反者哉?以仁義救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至。将不得已而受之,不至不取也,此文王之道,文若之心也。”
荀彧是爲了平定亂世,而教曹操行王道,并沒有教曹操謀反篡位。他以仁義拯救天下,大勢既成,不得已而接受曹操篡位的事實,這是周文王的道路啊,這才是荀彧的本心哪!
其實後世對荀彧的評價還是挺高的——這點兒荀彧不清楚,是勳可心裏明鏡似的——象袁宏那類痛加鞭笞的終究是少數,絕大多數史家、文人,還都願意說荀彧的好話,想方設法把他跟曹操切割開來。是勳背的這一段,就是蘇轼對荀彧的好評。
是勳那意思,我氣着你啦,那趕緊的再給顆甜棗兒,勞駕你緩過來吧,别一時想不開,當場這就要挂啊。文學作品中諸葛亮罵死王朗,傳爲美談,可現實中要是我是宏輔罵死荀彧,那還不成了千古罪人?!
荀彧接過手帕來擦了擦嘴角,随即擺擺手,示意自己無礙:“痼疾耳。”吐血那也是老毛病了,你放心,我還不至于這就被你氣死啊。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水,耳聽得是勳的美評,不禁苦笑道:“固知宏輔愛我也,今來乃爲我解惑者也……”眼望是勳:“彧不敏,還請宏輔教我。”
荀彧剛才确實給氣得差點兒背過氣去,可是一口血噴出來,淤塞暢通,倒是也省過味兒來了——是勳今天幹嘛來了?專爲了氣我?還是警告說曹操在試探我?哪兒有那麽簡單,他一定是想指點我下一步該怎麽走啊。那好,我就來聽一聽他的主意吧。
是勳也不藏着掖着,幹脆把心裏想的全都說出來了:“勳此來,意在曹公。以曹公素性,必除伏氏,假他人之手除之,謗或少矣。況此去征西,多可年餘,若伏氏有妊……”
是勳記得很清楚,在原本的曆史上,曹操不但廢了伏皇後,誅滅了伏氏滿門,還把伏氏所生的兩個皇子全都給賜死啦。好在這條時間線上,這一悲劇即将上演得比較早,伏氏尚無所出,真要是拖着不辦,等曹操回來,萬一伏氏懷孕了怎麽辦?站在曹操的角度,廢後還則罷了,殺害皇子,那污名是洗也洗不清啊!而站在人道主義的角度——伏氏反正是救不了了,若能救下目前還沒影兒的某個小孩子,也算功德無量吧。
“若伏氏有妊”幾個字一出口,荀彧更是悚然而驚,随即苦笑着問道:“宏輔實愛曹公者也。彧自不免後世之譏,是故欲舍彧而爲曹公弭謗耶?”你是想我反正逃不掉後世的惡評了,所以幹脆幫忙曹操把這罪過也給擔起來嗎?“即彧之愛曹公不在宏輔之下,然此事大違本心,亦難爲也!”
是勳搖一搖頭:“吾豈願陷令君于不義耶?勳無此意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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