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所謂宅邸,原不過依港而建的一處院落罷了,他南下駐舟如臯的行程計劃,早就已經通過快船提前送到了廣陵境内,故此廣陵太守徐宣便預先空出了這麽一個院,方便是勳入住。鄉下地方,院,廳堂也,十多人不可能全都擠進屋中,是勳幹脆就在院中設座,跟諸葛亮一起接見那些海商船主。
等見了面,衆人大禮參拜,是勳也不詢問他們的姓名,隻是擺擺手,允其落座。院中事先早就鋪好了兩列草席,這倒使那些船主們受寵若驚——堂堂刺史駕前,原本哪兒會有他們這些人下人的商賈的坐處啊,不必始終跪在土地上回話,那就算是格外開恩了。
衆商賈謙讓一番,陸續落座,其中幾人還暗中交換了一下眼色,那意思:使君這般待我,是要我等回去後不要告狀嗎?咱可得立定了腳跟,萬萬不可受點滴之恩,便忘了受挾之仇啊。倘若這些船都是咱們私人所有,那這面子我當場就賣了,問題真正的船東還隐藏在幕後呢,家業既大,勢力又強,可沒咱們幾個這麽好話。
等看到衆人全都偏着身子坐下了,是勳才緩緩開口,但既沒有解釋此番挾裹衆人南下的意圖,更沒有向他們求告,反而詢問:“觀汝等舟上所攜。多絲帛也。若自登州往鄞、鄮交易。可獲利幾何?”
所謂鄞、鄮,指的是會稽郡轄下兩座縣城,都擁有傳承已久的優良港口,擱在後世,這兩座縣城再加上北面的句章縣,那就是沿海商業重鎮甯波市啦。這一地區的海貿事業,最早可以追溯到前漢時期,到了唐朝。并三縣爲明州,乃初步形成了甯波市的雛形。
幾名船主對視一眼,即以目光推舉一位四十多歲年紀,相貌和性情都頗爲老成的家夥出來回答刺史的詢問。他們雖然抱定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但表面上還必須對是勳畢恭畢敬,若有詢問,隻要不牽涉到商業機密,那也必然有問有答——身份差别實在太大啦,倘若冒犯了上官,是勳直接以不敬之罪把他們綁起來打死。那也是合理合情合法的。
于是那商人便簡單地回複道:“利可四五成也。”
是勳撚須而笑道:“未必,但經營得當。利可倍之!”
這年月江南地區開發程度較低,人口也稀少,所以相對而言,物價比北方要高,尤其是中原産量和質量都絕對高過江南的絲綢等物。是勳早就打聽清楚了,幽州的帛普遍爲每匹七百錢,缣(雙絲的細絹)每匹近千錢,登州的價格要低上一二成,而倘若運到會稽,價錢翻上一翻都有可能賣得出去。若刨去單程的海運成本和風險,不計回程時候另載他貨,70%的利潤率還是有的——對方開口就50%的利潤,根本是在扯謊,當然啦,是勳直接可倍利,那是走另一個極端。
對方拱一拱手,似要分辯,是勳卻搖搖頭,用眼光阻止了對方開口,然後又問:“鄞、鄮雖富,人口亦不過中原二中縣也,會稽雖廣,戶口不繁……”這時候的會稽郡,大緻相當于後世浙江省加福建省,乃是全下一等一的大郡,但論人口卻還不到五十萬。因爲絕大多數土地都還沒有開發,更多跳脫于官家掌控之外的山越等蠻族。會稽十四縣,十一個都在北部的杭州灣附近,剩下三個分布于北部和中部沿海地區,廣袤的中南部内陸就跟化外之地似的。
所以是勳就啦,會稽人又不多,也不比其它郡國要富裕,你們從中原運送絲帛過去,竟能獲利一倍,你們研究過這個問題沒有?會稽郡爲什麽會有那麽強的消化能力?這些絹帛他們是無法全部吃下的,那都運到啥地方去啦?
那商人回複道:“人略知一二,會稽自有海船,所入絹帛,皆轉運交州去也。”
是勳沒錯,交州的徐聞、合浦也都是良港,可以大批量吃進絹帛。可問題是交州還沒有揚州富庶呢,人口更是少得可憐,你們曆年運到會稽的絲帛,再由會稽人運去徐聞、合浦,要是就是消化,估計如今交州人人都能着絲穿綢了——“焉有是理?”交州的絲帛又運去哪兒了,你們知道嗎?
這要是揪士人來問,或許十個裏面還會有一個知道絲帛的去向,可是勳如今所面對的都隻不過一些商人而已,其中連衛循那般士人出身的都沒有一個,見識短淺、目光有限,當下誰都回答不出來了。
是勳微微一笑,随即把手一擺,旁邊侍坐的諸葛亮趕緊遞過一部書來。即将此書授予那出來回話的商人,翻到某一頁,命其大聲誦讀——好在這些商人還都識字——
“自日南障塞、徐聞、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國,又船行可四月,有邑盧沒國;又船行可二十餘日,有谌離國;步行可十餘日,有夫甘都盧國。自夫甘都盧國船行可二月餘,有黃支國……自武帝以來皆獻見……與應募者俱入海市明珠、璧流離、奇石異物,赍黃金、雜缯而往……自黃支船行可八月,到皮宗;船行可二月,到日南、象林界雲……”
是勳要商人誦念的這一段,出自《漢書.地理志下》,乃是相關海上絲綢之路的最早官方記載。等對方讀完之後,他就耐心給解釋,同時也肆意地扯謊:“自會稽船行千裏而至徐聞、合浦,赍絲帛往,利可三倍;徐聞、合浦再行千裏而至邑盧沒等外國,其貴人奢侈而不知育蠶也,皆貪絲帛,利可二十倍!且彼處亦産明珠、璧流離,及海外奇物,以之市中國,利可三十倍!汝等其無意乎?”
是勳沒有研究過東南亞的古代史,那什麽邑盧沒國、夫甘都盧國、黃支國啥的,究竟都在什麽地方,是菲律賓或者馬來西亞呢,還是印度尼西亞?那是徹底的一頭霧水啊。至于行船前往,是不是需要書中所寫的日程,可能會遇到多少風浪艱險,各地的物價水平,那就更搞不懂啦。所謂“二十倍”、“三十倍”,全都是信口胡吹——反正這會兒也沒有交州的商人在場,沒人能夠提出異議。
其實是勳倒是挺希望能夠弄着個交州商人來現身法的……
然而這“二十倍”、“三十倍”的胡話一出口,果不其然,那些商人的眸子就全都亮了。是勳趁熱打鐵:“汝等其無意乎?”你們不打算去跑這麽一兩趟,賺取海量的資本嗎?
可是他沒有想到,那老成的商人眼光才剛一閃,随即就又熄了,作揖道:“海上浪險,千裏之外,恐去易而返難也,吾等隻在東海貿易,南海未敢涉足也。”
是勳聞言,不禁微微一皺眉頭,心我畫了那麽大一張餅給你,你竟然不上鈎?你特麽的還算是奸商嗎?再瞧瞧餘衆,卻頗有幾個眼中精光不息,還跟那兒偷偷舔嘴唇的。于是把身體朝後一仰,沉聲道:“來往百倍之利,汝老矣,若不欲得,退去可也。吾不信汝身後之人,亦心如古井而不揚波也。”你這老東西已經喪失銳氣了,那就趕緊的滾蛋吧。
那家夥當然不敢滾,是勳得沒錯,有些事情他決定不了,還得他身後之人了算。倘若誰都不肯上是勳的賊船,那撤步就撤步了,要是光自己一個人滾出去,完了身邊兒這些同行得了利,回去主家非把自己活剮了不可!所以那厮眼珠一轉,趕緊撇清:“使君容禀,非人不欲得利也,奈何水路不明,如何前往?”我又不熟悉南海的水文狀況,就算想去也去不了啊。
是勳也懶得跟這些商人多繞圈子了,幹脆直截了當地道:“今朝廷大軍往征荊襄,而吳會孫氏不從征也,反欲撓王師,故吾奉命以襲其背。所挾汝等,爲前指鄞、鄮,鄞、鄮若下,則會稽舟船盡入我手,其圖亦然。乃取圖與汝等,使貿易交州。而揚州既下,王師亦将不日而入交州矣,交州往赴海外之圖,易得也。汝等今将吳會之圖與吾,異日乃可易此二圖。”
你們趕緊把吳郡和會稽北部沿海的海圖給我交出來,那麽等我拿下了鄞、鄮等縣,搜到會稽南部和交州東部的海圖,就會複制一份給你們。再等過幾年,朝廷統一交州,搜得從合浦、徐聞前往海外的海圖,自然也有你們的份兒。要是不肯,那就當我沒,你們趕緊滾蛋吧。
此言一出,由不得衆商人竊竊私語,一時難以取舍。要能夠用一張海圖換兩張圖,那是人人都樂意的,問題是自家這張是現貨,刺史許諾的卻還不見影子,是期貨,誰能保證他将來不反悔,突然間翻臉不認人啊?再了,獻海圖這般大事,若不跟主家商量,恐怕不敢随便應承啊。
是勳當然不能讓他們去跟主家商量——他們的主家都在登州呢,甚至還可能實居内地,一來一去的彙報請示,黃花菜都涼了。好在他早有算計,當即就用出了一硬一軟的兩手,迫使這些商人當即俯首稱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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