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勳對華佗是很仰慕的,此人與張機張仲景不同,一是會得很雜,什麽内科、外科、産科、小兒科,貌似就沒有他不會的,不象張仲景隻是内科聖手、傳染病大家。二來華佗非常擅長外科手術,還發明了一種名爲“麻沸散”的麻醉藥。時當亂世,是勳雖然不想上戰場,然而時勢所迫,也不定哪天要跟着曹操親臨前線啊,若有個外科聖手在身邊兒,那就踏實多啦。
你說萬一哪天曹操跟劉備似的,一怒之下冒着箭羽沖至陣前——就他在修仁之戰中的表現,那是很有可能的——你說是勳要不要象後來法孝直似的,爲顯忠心,挺身遮擋在主公面前?而就算不出這風頭吧,龐統身爲軍師,那也是死在了雒城之下啊——箭矢不長眼睛,也未必你縮在人後,就一定安全的。
其實龐統還算好的,最可憐是張郃張儁乂,後來在木門入伏,僅僅膝蓋中了一箭,竟然就此挂了——若有個外科名醫在軍中,估計他就死不了啊。其實這年月中國的醫療水平,已經位列世界前列了,問題無論朝廷還是民間,隻要自己還沒病上身,那就懶得重視。華佗爲啥要改名兒?就是因爲身爲士人,卻行醫道,給祖宗丢人啦——所謂“不爲良相,即爲良醫”。那是指的玩兒票,比方說張仲景,而不是象華佗那樣,書也不讀了,背着個藥箱滿世界亂轉。《三國志》中。将華佗列于《方技傳》内,與聲樂、占蔔、相面等并列,其實這些本事,很多士人也都肯學,問題隻是當作副業,主業還得讀書學經。然後出仕爲官,賣身給帝王之家啊。
是勳倒是沒什麽宏圖壯志,想要把醫生的社會地位,和對醫學的重視程度,全都給哄擡起來。但他一直想辦一座醫學院。讓華佗之類的名醫可以把技術普及開來,并且傳承下去。話說華佗的弟子也不少,偏偏“麻沸散”之類的絕學就失傳了,那是爲啥?因爲《青囊書》被燒了?你要是早刻印付梓,傳播天下,然後以之爲教材多帶點兒徒弟出來,還用臨終了向個不靠譜的獄吏托付秘笈嗎?以前沒有印書的可能性,一本醫書。也未必有多少人願意抄錄,如今可不同啦,是勳“發明”了印刷術。名下好幾座印刷坊,那還不是他想印啥書,就能印啥書的?書要印出來,自然有人買,哪怕大不了随處散發、贈送呢?即便再不入流的著作,在這年月扔到小地方去都是寶啊。不會有哪個士人舍得給捆起來賣廢品的。
所以是勳一直想尋找和招攬華佗——當然他也想招攬張機,可惜那家夥身份與華佗不同。爲張羨之弟,荊州孝廉。将來還有機會當長沙太守的,不那麽好騙到身邊來——然而華元化行蹤不定,是勳又沒有一門心思去找他,所以總也未能如願。如今一聽陳登所說,啥,華佗現在就在廣陵,這可得趕緊一把給揪住喽!
當下詢問陳登華佗的行蹤。陳登沒想到是勳那麽在意一名醫者——即便是技術高超,名滿天下的醫者——聞言忙問:“府上其誰有疾乎?”你們家有人病了吧,所以你才這麽急着找他?是勳心說真等有人病了再找醫生,那就來不及了呀,你老兄将來可能就是這麽着挂掉的。史書上說,陳登病重,得華佗下藥,吐出一堆寄生蟲來,華佗說這還不能根治——“此病後三期當發,遇良醫乃可濟救。”“三期”就是整三年,說你這病三年後會複發,有好大夫就能治了,沒好大夫你就死了。
是勳心說換了是我,這三年時間哪怕自己培養也得趕緊培養出一個好大夫來啊,你陳元龍倒跟沒事兒人似的,等真發病了才滿世界去找華佗,那哪兒趕得上趟啊。陳登這回發病是第二回了,又得華佗診治,是勳也不知道是因爲曆史被改變了,所以他能活得更長久呢,還是此亦三年之中也,隻是史書略寫罷了,過一陣子他還得死。
于是心說哪怕僅僅爲了保你的命,我也得把華佗給籠手心裏呀。
當然不能直着跟陳登這麽說,因爲華佗雖然暗示了,但沒明講,說你下一個坎兒過不去就必死。是勳腦筋一轉,突然想起一個借口來:“曹公素有頭疾,病時幾不能理事,故欲訪名醫診治也。”
陳登說這事兒可重要,你怎麽也不早說——他得以鎮守廣陵,成爲家鄉的父母官,全靠了曹操的提拔,哪怕不說感恩吧,也很清楚若曹操一挂,天下還可能大亂,自己再欲長居廣陵而不可得也。于是立刻讓是勳給取過紙筆來,寫了一張字條,派仆傭遞給陳矯,完了說:“陳季弼能吏也,爲吾之臂膀,但華元化未出廣陵,必能訪得。”
是勳得着華佗的确切消息,是在三日之後。本來他打算這天在廣陵城内開課講經的,但是一聞此訊,立刻要求押後,他要親自去見華佗。陳登說何必呢,你讓陳矯派人把他直接揪過來不就完了嗎?是勳連連搖頭:“此奇士也,豈可以小吏招之?”
華佗這人的脾氣很古怪,後來就因爲不願意呆在許都,長久服侍曹操,而導緻皓首就戮。是勳前一世曾經在網上下過一部老電影,叫《華佗與曹操》,裏面的華元化簡直就是勞動人民的代表啊,一心爲了付不起診金的貧苦大衆治病,懶得搭理那些達官顯貴,所以才緊着逃離曹操身邊。是勳對此是不大相信的,受着時代局限性、階級局限性,華佗絕不可能如此高尚——而且還是脫離這年月時流俗論的高尚。他很可能隻是不肯受拘束,加上想巡遊各方,接觸各種疑難雜症,所以才不願意長久呆在曹操身邊。
正因如此,你要真派小吏上門,他口頭答應了,完了突然落跑怎麽辦?我再上哪兒找他去呀?還是自己親自走這一趟比較踏實。
再說了,是勳與這年月的絕大多數士人不同,連勞苦大衆都不會瞧不起,更别提一位老醫生了。
故此他帶着諸葛亮、郭淮等随從,快馬就離開了廣陵城。根據陳矯所說,前陣子在東陵亭發了場地震,海水倒灌,淹了六七個村子,傷病無數,所以華佗跑那兒給人看病去啦。
東陵亭就在廣陵城的東南方向,緊鄰長江入海口,不過三十裏地而已。一行人快馬加鞭,瞬息即至。可等到了地方,他們就騎不得馬了,就見滿地的陷坑和泥濘,大家夥兒隻好牽馬而行。路上跟人打聽,邊問邊找,直到午後方才尋到了華佗。
華佗在一處比較幹燥的高阜上蓋了個小草棚,草棚外排了長長的隊伍,全都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某些人斷了手,某些人折了足,滿身血污地躺在地上,還有些很明顯是發燒了,雙目赤紅,精神萎靡。
是家部曲想要驅散衆人,給主公讓出一條路來,卻被是勳擺擺手制止住了。他把部屬都留在高阜下,自己光帶着郭淮和諸葛亮二人,小心翼翼地穿行在病人之中。衆人瞧瞧他的打扮,也不敢吼什麽“别插隊”,還能夠挪動的,都主動退至一旁,讓三人順利通過。
才近草棚,就聽見裏面傳出一個大嗓門來:“汝爲醫者,怎敢不與人診治?”随即是一個蒼老的聲音答道:“汝雲汝主尚能行動,乃可自來,或輿了來,我自診治。今病患如此之多,哪有空閑上汝門去?”
就聽先前的大嗓門喝道:“這些窮鬼,便治了也無診金奉送,何必理會?我主爲孝廉,亦廣有田産,汝若上門,自有百金相贈,何以不允?”
蒼老的聲音輕歎一口氣道:“于醫家看來,世間人隻分病與不病,不分貴賤,甚或不分賢愚。汝主若來,吾便施治,若不來,吾亦不往,可随他吧。”
那大嗓門怒喝道:“主人有言,若不肯往時,便将汝綁了去!且速速收拾醫囊,乖乖相從,勿謂言之不預也!”
是勳跟棚外實在聽不下去了,不禁冷笑一聲:“病家之待醫者,豈可如此莽撞?若綁了去,心存怨恨,施治不當,豈非反害了汝主的性命?”說着話,邁步進入棚内。
隻見三條大漢圍着一名正在煎藥的老者,此外棚角還縮着一個病患、一名童子,都在抱臂觳觫,似乎不勝驚恐。幾人聽到他的話語,都不禁轉頭來看——今日是勳本欲開課講經的,爲了表現自己儒門正宗的風度,而非以勢相壓,故而未穿官服,隻着儒衫。這套行頭能夠吓吓外面那些泥腿子,卻吓不倒面前三條大漢。
其中一人朝他撇了撇嘴:“閣下何人?若欲延醫,且待爲我主診治了,再前來吧。”正是剛才說話那個大嗓門。他主子雖然有勢力,自身亦不過一名仆役罷了,見來者是個士人,雖然不懼,卻亦不敢太過惡言相向。
是勳微微而笑:“甚矣,汝之不慧也。華先生不肯登門者,爲棚外諸多病患,若皆驅散了去,他無疾可療,自然随汝而去,又何必捆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