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赤面之疾

是勳在海州境内巡回了一個多月,先後于琅邪國内、東海國内開課講經,由此選拔了大批人才,舉薦給朝廷。他爲了拉攏王氏等大族,特意放低标準,多給了幾個名額,堂舅子王雄亦在其列——但這已經算照顧寒門啦,真要是由得地方官察舉,或者換個人比方說陳群前來巡查,基本上一個單家子都上不了榜。

海州之士,總共薦舉了四十七人,建議五成往各府充當小吏,二成爲郎,剩下的都去太學就讀。估摸着等這些人到了許都,毛玠還會再審查、考核一番,也可能刷落數人,具體安排,除了去上學的,也會有所調整。然而是勳對自家的眼光有信心,對自家的權勢也有信心,相信毛孝先不會太過份。

在原本的曆史上,曹操自任丞相以後,府中典選舉的就是毛玠和崔琰,史稱“其所舉用,皆清正之士,雖于時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終莫得進”。換言之,這家夥有點兒過于看重品德操守了,與曹操“唯才是舉”的方針并不完全合榫,但同時因爲他出身不算很高,所以選用人才也并不重視門第——這點與崔琰不同。所謂“時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就是指的那些大家族出身,靠着家族之間互相吹捧、造輿論而哄擡起來的名士,其實沒什麽本事,甚至還可能道德敗壞。 然而即便如此,是勳還是特意秘密地召見自己選拔出來的那十多名寒門士人,首先開門見山地問他們:“卿等雖有學識,然在州内名聲皆不甚佳,何也?”其中一人氣哼哼地說道:“民間有一俗諺,未知君可聽聞否?”

是勳問是什麽俗諺,那士人便背誦道:“舉茂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别居;高第賢良恡如黾。”

是勳心說我就知道你要說這首民謠。此謠之意,是說此前舉人皆不得其才。被世家大族控制了進取之門,但那些世家子弟往往能力既差。品德又糟——被舉秀才的,根本不通經書;被舉孝廉的,竟與父親分爨;所謂賢良方正名次較高的,卻貪婪得如同癞蛤蟆一般。 這首民謠是勳當然聽說過,随即就聽那士人道:“世家無才,然而有勢,自可吹噓;寒門有才,便是懷璧,必爲所嫉,甚而爲其所污。或雲我等貪者,家無頃田,何所得貪?或雲我等不友者,親族見疏,欲友而不能行。或雲我等不孝者,父母貧寒而殁,如何盡孝?”

旁邊士人聞言,全都沉痛地點頭,隻有是勳在心中暗笑。他心說你吹得好大氣,仿佛世族全都是沽名釣譽,寒門個個清白無垢似的。就算寒門,你們也是地主階級,家裏沒有頃田,幾十畝地還是不缺的,要不然也沒錢去讀書,别說得自己跟顔回複生一般——就算顔回,雖然安貧,家裏也未必真有多窮。

不過他也不想揭穿對方,隻是很理解地捋須點頭,然後關照衆人:“鄉間污蔑,吾自不會上奏,然而須知府中毛司直最重道德,崇儉約,卿等赴都,當謹言慎行,不可觸其怒也。”毛玠是個注重個人修養,而且儉樸方正之人,你們還得在他手下過一道,可千萬别掉鏈子,哪怕裝也得給我裝成個正人君子。

衆人感激涕零,諾諾而退。

于此其間,是勳還帶着諸葛亮去諸葛圭、諸葛玄墳前拜祭,順道見了諸葛瑾、諸葛均一面。諸葛瑾得知是勳已收二弟爲弟子,大感欣慰,諸葛均當即也拜倒在地,請求收納。然而是勳對這小子并無興趣——諸葛家三兄弟,老大在東吳做到大将軍,老二在蜀漢做到丞相,就這老三貌似最後才是個什麽校尉吧。《世說新語》雲諸葛兄弟“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而狗竟然是指從弟諸葛誕,不及諸葛均,可見沒啥本事。

當然啦,當着人倆哥哥的面,也不好直接拒絕,于是微微而笑:“公齊請起。卿向學之心,吾知之矣,然若随我而去,汝兄一人未免孤寂。且相伴先人冢前,待喪滿後再來尋吾吧。”諸葛均心說我就是想逃避這枯燥的守喪日子啊……可是沒有辦法,隻得悻悻起身。

是勳千叮咛,萬囑咐,叫諸葛瑾喪期一滿,就來許都找自己,然後才帶着諸葛亮,在瑾、均兄弟二人目送之下,飄然而去。

離開海州以後,是勳并未返都,而又南下奔了徐州。

時徐州刺史爲上黨人浩周,字孔異,将州治設置在臨淮郡的淮陰縣。是勳先在淮陰與浩周相見,二人素無交情,隻是普通公事來往而已。随即是勳即在淮陰縣内開課講經,招選人才,夏末離開淮陰,抵達廣陵。

一般情況下,丞相司直所到之處,各州刺史、郡守、縣令長都會親率僚署,到城門口去恭迎——是勳懶得再搞微服私訪那一套了,反正他的主要意圖在選舉。而不在監察。目的是收攬地方士人之心。要是到處得罪人那就适得其反了。不過這回,身爲廣陵太守和自家從妹夫、莫逆之交的陳登卻并沒有出現,領頭恭迎是勳的,是個身材高瘦、相貌清癯的官吏——

“廣陵功曹陳矯,恭迎司直——府君抱恙在身,不克來迎,還請寬宥。”

是勳跳下車來,朝陳矯拱手:“季弼不必多禮。郡守何在?速領某去相見。”

陳登跟他那是什麽交情啊。若非病得起不來身,就算讓人扶着也肯定會來迎接啊。

陳矯卻心說,我這般小吏,又是初次相見,是司直竟然一口就叫出了字來,看起來巡查之前,功課做得挺足啊。還好我廣陵上下盡皆清廉、勤勉,不會被他挑出什麽錯來。

是勳知道陳矯之字,那是理所當然之事,此人亦日後之曹魏名臣也。一直做到尚書令和司徒,史書有傳。他前世通讀了好幾遍《三國志》,又豈會淡忘?

當下跟随着陳矯等人進入城内,前往郡署。到了後院門口,陳矯就止步不前了,是勳也把諸葛亮、郭淮等留了下來,自己昂然而入。果然,就見一位婦人牽着一個小孩子在院内相迎。

是勳打量這婦人,隐約可見昔日營陵是氏宅邸内一度驚豔的那位女公子的形貌,隻可惜,老得太多了……難道陳元龍苛待你了嗎?還是廣陵這兒水土不好?我家幾個媳婦兒的變化都沒那麽大呀。

是氏夫人行禮道:“見過七兄。”然後招呼身邊的小孩子磕頭:“快來拜見七舅。”是勳先朝是氏還了一禮,然後伸手把旁邊正磕頭的小孩子抱起來——嚯,還挺沉——“此即肅兒麽?”

是氏嫁給陳登,生下一子,起名叫做陳肅。是勳觀書隻看大略,常忽略很多細節——在原本的曆史上,陳登雖然未娶是氏女,所生的兒子也叫陳肅,沒啥本事,要等曹丕稱帝以後,才追錄其父前功,任爲郎中——從陳珪開始的超常智商,到這兒就算用完了。

是勳抱着陳肅,向是氏探問陳登的情況。是氏歎息道:“仍爲舊疾,胸悶乏力,面赤而燥也。”于是領着是勳進入内室,而陳元龍已經在榻上爬起了身,倚靠着枕頭正大喘氣呢。

是勳放下陳肅,坐在榻上,拉着陳登的手詢問病情。就見陳登整個人都比上回相見的時候瘦了一大圈兒,然而面色赤紅,精神卻貌似很亢奮。他笑着對是勳說:“舊疾爾,已用藥,三日即可瘳也。未能遠迎宏輔,勿罪。”

是勳指着陳登問是氏,說這家夥還在不要命地吃魚生嗎?是氏說有我管着,如今吃得很少了,而且如你所言,配以紫蘇,就以熱酒……陳登急忙插嘴:“宏輔之方甚佳,魚脍以紫蘇裹之,其味妙不可言也。”

是勳多少有點兒哭笑不得,說我讓你吃魚生的時候配紫蘇,是爲了殺蟲去毒,不是讓你飽口腹之欲的。兩人又随便聊了幾句,陳登吩咐是氏領着兒子出去,趕緊整備酒食,款待是勳。等妻子出了門,他突然沉下臉來,問是勳道:“聞都中有人進言曹公,欲使我别守它處,真有此事否?”

是勳點頭,說确實有這種議論,都認爲你久鎮廣陵,兵馬強壯,恐有尾大不掉之勢,如今孫策已死,江東不足爲慮,因而須将你調去别處。陳登冷笑道:“此皆無識之言也!孫策雖死,孫權今領其衆,有張昭、周瑜等爲輔,收攬吳中士心,恐異日爲國家之禍,不在孫策之下也。”

是勳說這我明白,所以我也在曹公面前進言啦,說廣陵離不開你。隻是你也需要限制一下飲食,注意一下身體啊,你要是經常這個樣子,誰放心把大江下遊放給你鎮守?提醒陳登一句以後,突然轉變話題,詢問起江東局勢來——

“勳在途中,但聞朝廷分州于揚,未知其事若何?”陳登輕輕搖頭:“孫贲、張昭、周瑜皆辭任命矣……”人家根本不在乎名位,仍然牢牢地團結在孫仲謀周圍,即便孫權雖然挂着吳縣侯的爵位,正經官職仍然隻是一個小小的陽羨縣長,那也無所謂。

是勳說我已經料到啦,看起來,欲平江東,全得靠你與太史子義、魯子敬,隻要把水陸大軍都訓練成了,即可以武力破之——想搞分化瓦解的小陰謀,恐怕是行不通的。聊着聊着,又繞回來說到陳登的病情,是勳就問啦,你吃的什麽藥啊,管用嗎?

陳登道:“前日華元化途經廣陵,親爲寫方,但雲可療一時,不得根治也……”是勳聞言猛然站起身來:“什麽,華佗見在廣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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