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是勳例外。
耳聽得下一個被點到名的是阮瑀,口占一短章道:“丁年難再遇,富貴不重來。良時忽一過,身體爲土灰。冥冥九泉室,漫漫長夜台。身盡氣力,精魂靡所能。嘉肴設不禦,旨酒盈觞杯。出圹望故鄉,但見蒿與萊。”
是勳心說這詩聽着耳熟啊,難道是阮元瑜那著名的《七哀詩》?怎麽這就提前拿出來了?還“丁年難再遇,富貴不重來”呢,還“身盡氣力,精魂靡所能”呢,你今年才不過十六歲,還活蹦亂跳的,怎麽寫出這詩來跟七老八十,立碼要死的意思呢?這也矯情了吧。
不過轉念一想,貌似原本曆史上,阮瑀死的時候也還不到五十歲,人就喜歡吐兩口血讓侍女扶着去看秋海棠,你又能怎樣?無病呻吟,也是人的通病啊,阮元瑜亦未能免也。自己要不要循着他這數去現琢磨呢?可是自己比阮瑀還小着将近一輪哪! 第五個被點中的,又是名家,乃陳琳陳孔璋是也。陳琳落在阮瑀後頭,相對的準備時間更加充分一些,不再光光抒發哀思,人上來就直點春遊的主題——
“春天潤九野,卉木渙油油。紅華紛晔晔,發秀曜中衢……”
當然啦。要順着這個數下去,那還是輕松愉悅之作,所以跟着趕緊轉折——“仲尼以聖德,行聘徧周流。遭斥厄陳蔡。歸之命也夫。沉淪衆庶間,與世無有殊。纡郁懷傷結,舒展有何由。轗轲固宜然,卑陋何所羞。援茲自抑慰,研精于道腴。”
曹操的詩很短小,也很含蓄,就字面意思上看,純是說事兒了,并無多感傷,其真實的用意都隐含于詩外。曹操說了。郭景圖、鄭康成,那都是一時才傑之士啊,說死就死了,德行再高,跟壽命也挂不上鈎啊。人生咋就這麽無耐呢?陳琳的詩貌似給曹操做注腳,說郭景圖、鄭康成那算得了什麽,就連孔仲尼也有厄于陳蔡之間,受制于命運之時啊。那二位好在活的時候便萬人景仰,尤其鄭玄,最後應召爲大司農,弟遍于朝中。派烜赫一時,就已經比孔都要幸福多啦。 曹操也不禁鼓掌,說這詩好——“今日之作。乃以孔璋暫爲第一也,且觀尚有勝之者乎?”招呼曹昂,繼續擂鼓。
鼓聲綿密不絕,是勳心說既然我沒落到前頭去,那就勞駕推去最後,一則希望大家夥兒都喝醉了,我好敷衍過關,二則麽,昨晚想的詩大多不能用了,你得再給我點兒長考的時間啊。
可是人生便是如此,怕什麽來什麽,老天爺既然想跟他作對,逃是完全逃不掉的。他正在苦思冥想呢,曹政斟酒斟到面前,是勳腦袋裏剛有點兒靈感,未免端杯、喝酒的速就慢了一拍。耳聽得鼓聲驟然停歇,他忍不住雙手一哆嗦,差點兒沒把剩下的酒給灑翻喽!
不過灑了就灑了吧,亂令也好、奉令也罷,反正終于輪到自己啦。是勳不禁暗中長歎一聲,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緩緩放下。就聽曹操笑道:“正欲聆賞宏輔之佳構也。”
是勳苦着臉道:“勳已有幾分酒意,主公且寬放數刻罷。”
曹操搖頭:“容你數息足矣,豈能寬容數刻?卿腹内自有錦繡,休得推托。”在座衆人也都幫腔。是勳沒有辦法,隻好一邊緩緩站起身來,一邊無數的念頭在腦海中回旋——
要不幹脆認輸得了,誰都有精神狀态不佳、思不暢的時候呀,我就算這一回作不出詩來,又能如何?曹操還能宰了我?大不了罰酒杯罷了——就算罰罂,那我一咬牙認下便認下了吧。
倘若初來此世,說不定他就認輸了,臉面這東西,偶爾丢一次也是事之尋常。然而終究在亂世中拼搏了那麽久,好不容易爬上高位,造出名,又不甘心不拼一把就認輸。不行,我總得吟點兒什麽,哪怕因爲不對題而被判負,也比交白卷要強。
那麽,究竟吟點兒什麽呢?曹操之詩是慨歎壽數之無常,陳琳更進一步,慨歎命運之無常,總之就是無常了,就是人生如何可悲了,類似詩篇,此後兩千年裏可不少啊,這也是人的通病啊,總不會沒得可抄。
這人要是被逼急了,思或許或瞬間變得爲清晰,并且相當發散。是勳才想到慨歎人生際遇,突然又一個念頭蹿入腦海:“我要是反其道而行之呢?”
曹操又在那兒催了,是勳也不好再拖,當下羅圈一揖,最後朝向曹操:“以主公之命題,不拘格式?”曹操說對,不管是四言、五言、雜言,還是最近新流行起來的七言,你随便,我們光看内容,不限格式。是勳說好,當下又略一沉吟,終于雙眼中精光大盛,将頭一昂,開口吟道:
“何言德行兮,不如且行酒……”什麽“德行不虧缺,變故自難常”,今天大家夥兒本來挺樂呵,曹老大你想那麽多幹嘛?——“月日自寒暖,飛光煎人壽!”
是勳這是突然想到了唐朝李長吉那著名的《苦晝短》:“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惟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神君何在?一安有?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吾将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爲服黃金,吞白玉?誰是任公,雲中騎碧驢?劉徹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費鮑魚。”
此詩開篇即詠人生短暫,恰與曹操前作相和,但随即筆鋒一轉,諷刺求仙問道訪長生之荒謬,是勳心說我完全可以借來用嘛。當然啦,就曹操目前而言,尚無求仙訪道之意,而且曹操可以說在曆代帝王當中,是最反對迷信的一個。所以是勳必須要修改其中幾句,不是勸誡曹操疏遠方士,也不是請他樂天安命,而是要他振作起來,努力把握自己的人生,别再作無聊頹唐之語。
當然啦,李賀這般汪洋恣意之作,若改成魏晉風格,難那是相當大的,而且飄渺靈動之性,也容易大打折扣。然而是勳想啦,反正不拘格式,我又何必一定要魏晉風格、建安風骨呢?從今往後,建安風骨有我一份來創造!隻要法、詞彙、韻腳符合這時代的習慣即可,其餘皆可肆意爲之也。
而且他前世就非常喜歡李賀這詩,時常誦念,《苦晝短》的整體韻味已 ...
經深深镂刻進了心中,隻要略加整理,即可如有源之泉般噴薄而出。終究是勳來到這一世也那麽多年啦,假裝人墨客也非一朝一夕,多少受時代風俗的影響,若真論起詩來,自然無法比拟王粲、陳琳等大家,但亦非昔日……前輩之吳下阿蒙也。
于是在吟完前四句:“何言德行兮,不如且行酒。月日自寒暖,飛光煎人壽……”以後,他略一停頓,随即铿锵有力的詩句便順暢而流——
“……乃見食熊則肥,食蛙則瘦。聖賢共愚氓,同日而俱朽。西北海之外,有龍銜其燭。我欲剖其,并斷其足。使之朝不得回,暮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爲服黃金,或食白玉。嬴政辒辌車,八馬正踯躅。變故自非常,逝者如斯速。但知自愛者福,自強者祿!”
德行再高又如何?人生照樣坎坷而短暫,聖賢如孔、鄭玄,亦終将化爲一掊黃土。至于求仙長生,更是無稽之談,那麽應當怎樣過我們的人生呢?詩眼便在結句——“但知自愛者福,自強者祿!”要靠自己的努力,使得人生不再虛,即便短暫,亦能光耀千古!
是勳此詩并不僅僅應付差事,也非僅僅獻給曹操,他同時也暗暗地對自己說:即便朔州之事,無果而終,即便朝廷内外,再多明槍暗箭,即便人生如履薄冰,再如何艱辛坎坷,隻要我肯于付出努力,便一定能夠向自己的理想穩步邁進。老天作梗又如何?中原之統一已經提前了好幾年,那麽重興中國,鎮定塞外,也并非不可及的幻想。吾既到此,曆史必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