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琳扯着是勳要他上坐,是勳趕緊擺手:“吾有何能,而敢居上?”往上坐靠曹操近點兒,這事兒自己樂意,然而今天聚會文學之士,就怕座位相比文事,坐得太高,太過引人注目啊,等會兒要是詩文作不好了,那多尴尬呀。
可是不光光陳琳把他往上座讓,王粲、阮瑀等也都來相請。王粲就說啦:“今日司空府吏相聚,宏輔爲長史,自當上座。”
要論司空府中的排位,自然以長史爲尊,那是秘書長,也是大管家啊。不過是勳心說過去長史值錢,如今可未必了,曹操設置了軍謀祭酒一職,就好比後世所說的軍師,那地位妥妥的比長史高啊。比方說軍謀祭酒的首席就是郭嘉,雖然他今天不曾與會,但要真論起來,自己這長史難道能越過郭嘉去?如今的司空長史,不過就一後勤部長罷了——這也是是勳不打算真管這事兒的原因之一。可是王粲既然這麽說了,他還真不好推,因爲今天來的這些人中間既沒有郭嘉,也沒有荀攸,即便也有人腦袋上頂着個軍謀祭酒的名号(比方說王粲),真要論地位高低,确實無人能比他是宏輔。他隻好另外找理由,說:“今日以文相會。安論品位?”這又不是司空屬吏因爲公事開會,踏青賞春、飲酒論文而已,就沒必要論什麽地位高低了吧——換言之,論地位那就俗了,不是咱文化人該幹的事兒。
旁邊兒邯鄲淳也過來幫腔:“即論文名,是君亦一時魁首也,君不居上。吾等又安敢居上?”是勳心說我怕的就是這個,文名太盛,卻非真才實學,爬得太高。要是一露餡兒。這跌得也最重啊。本來隻是想用詩歌當敲門磚的,沒想到上了這文化人的賊船就下不來了,此非吾之本意也。
他也察覺出來了,這幾個人一起恭維自己,各有其意。陳琳、阮瑀很明顯是在拍自家馬屁;王仲宣相交莫逆,才是真心實意的;至于邯鄲子叔,自己請朝廷下诏。把他從荊州劉表處讨要了來,又正趕上立建安石經,得以一展書法長才,那是存着感激之心、答報之意,這才把自己往上推呢。是勳繼續推辭。說:“古來文無第一,誰敢稱魁首者?還當以年齒爲序。”反正我年紀還輕。肯定往下排。
衆人拗不過是勳,況且他說的确實在理,于是即序年齡。邯鄲淳年紀最大。老先生都六十多了,妥妥的坐了首位;其次是衛觊,四十六歲;再往下苟緯、陳琳、應玚、阮瑀等等。是勳排在倒數第三,楊修比他小兩歲,王粲比他小四歲。
是勳心說其實我應該倒數第二的,論真實年齡可能還比楊德祖小幾個月——可是對于阿飛究竟是哪月哪天生的,他也一直沒算明白。
衆人都坐好了,曹操這才從後堂轉将出來——他爲尊長,自然得最後入席。衆人起身行禮,口稱“主公”,就見曹操身旁還跟着倆年輕人,一位曹昂曹子修,一位曹政曹安民。最近曹操老把這倆孩子帶在身邊兒,那沒别的意思,肯定是爲了确定曹昂繼承人的地位呀。
是勳心說這就是未來的大魏皇帝,以及一字并肩王了……可憐的子桓啊,估計不出意外,你跟那寶座再也無緣,肯定會和原本曆史上你那幾個兄弟似的,被圈禁在封邑中,當豬一般養到死。再一轉念,也未必有那麽慘,終究曹昂比曹丕要厚道多了,再說“國家不幸詩家幸”,說不定曹丕因此就詩文大進,未來的成就不在曹植之下呢?
你想啊,原本曆史上,要是曹植争儲位争赢了,真當了魏王、魏帝的,那肯定就沒有流傳千古的《白馬篇》啦。
曹操在正位上坐下,一子一侄分左右侍坐。當下寒暄幾句,閑聊幾句,就有仆役把酒食都端上來了。是勳正心裏話這麽着閑聊最好,卻不料那年輕氣盛的王仲宣開口了:“春光明媚,諸君共聚,當此盛會,安得無詩?還請主公出題。”
是勳就恨不能狠狠地給王粲來一腳,隻可惜兩人之間隔着一個座次,所以是斜對而坐,壓根兒踢不着。就聽曹操笑道:“某正有此意。即可擊鼓傳觞,作詩助興也。”
衆人聽了這話,有點兒面面相觑。所謂擊鼓傳觞,是這年月所流行的酒令的一種,就是斟滿得一杯酒,按順序傳遞下去,一人背着衆人擊鼓,鼓聲若停,酒杯落在誰手裏,誰就必須飲盡,然後賦詩。若是就中有誰灑了酒,即爲亂令,也必須飲酒、賦詩。如今各人的座位相距不遠,略伸伸手,也就能傳杯了,問題不大,然而——
這不是圓桌會議啊,大家夥兒是分兩列坐的呀,那最後兩人不得離席跑起來,一個送、一個接嗎?那多吃虧啊。再說了,最上面還有一個曹操,總不能讓曹操也跑起來,頭兩位也得離席去給曹操遞酒,或者去接杯啊,這怎麽玩得起來?
曹操明白衆人之意,當即撚須大笑道:“吾自有主張——往日爲戲,雖有佳作,卻不得痛飲,今中原粗定,府庫亦充,官釀旨酒無數,諸君正可放量。吾意一人擊鼓,一人輪番斟酒,酒至必盡,不能盡者,與亂令同。”
你們也不用傳杯了,也不用離席了,我找個人來按順序斟酒。而且不必鼓聲停才飲酒,斟得了就得喝,如此才能盡興。
是勳聞言,急忙一欠身子:“勳願爲諸君擊鼓。”曹操伸手一指他,那意思:别想逃!然後左右望望:“子修擊鼓,安民爲斟。”
是勳心說你是這意思,所以才特意帶了那倆小子來的啊?暗中祈禱,千萬可别第一個就落到自己頭上,讓自己先多喝幾杯,遮遮羞臉,然後才好抄詩……最好呢,自己是最後一個,并且當自己抄詩的時候,大多數人都已經醉倒了……
于是端上一大桶熱酒來,有撲役扛着,曹政執勺,做好斟酒的準備。那邊曹昂用條帶子紮束起了兩袖,抱着個小鼓,坐在軒門口,背對衆人。曹政就問啦:“自誰爲始?”
曹操說行令或從主,或從客,咱們應當從末位來起,于是一指王粲。随即一聲令下,鼓聲就響了起來。
曹政舀了滿滿的一勺熱酒,遞到王粲面前,王粲趕緊欠身,雙手扶着卮耳,等曹政緩緩斟滿。随即王仲宣端起酒卮來就喝,然後“噗”的一聲,噴出來了……
曹操下令說停鼓吧——“仲宣亂令!”王粲苦着臉分辨道:“太過燙嘴……”曹操說那不管,灑了酒就是亂令,更何況你還噴出來了——“好,我等便靜聆仲宣之佳構。”…
王粲問啦,以何爲題啊。曹操說就以春日感懷爲題吧,鼓停便要吟詩,不能長考(是勳心說這正是我的弱項啊),所以咱們把難度放低點兒,限定也放松點兒,題目寬泛,不限格式。
王粲點點頭,幹脆緩緩地三口,把卮中殘酒飲幹,然後朝衆人羅圈作個揖,曼聲吟道:
“高會君子堂,并坐蔭華榱。嘉肴充圓方,旨酒盈金罍。管弦發徽音,曲度清且悲。合坐同所樂,但愬杯行遲。常聞詩人語,不醉且無歸。今日不極歡,含**待誰。見眷良不翅,守分豈能違。古人有遺言,君子福所綏。願我賢主人,與天享巍巍。克符周公業,奕世不可追。”
衆人聽聞,盡皆鼓掌贊歎不已。是勳心說還“願我賢主人,與天享巍巍”呢,還“克符周公業,奕世不可追”呢,王仲宣你拍的好馬屁!不過嘛,馬屁詩我袋中也有數句,可以找合适的粘貼到别的什麽詩上——嗯,今天抄哪一首好呢?
正在沉吟,鼓聲又響,曹政循序斟酒,大家夥兒有了王粲的前車之鑒,全都先吹了再小口喝,甯可慢點兒,也别噴喽。堪堪斟到衛觊,鼓聲停下,于是衛伯儒也賦詩一首。但他沒有王粲的急才,僅得六句而已,文辭也隻平平。
是勳心說成了,有老衛珠玉……不,磚瓦在前,我就不怕丢臉了。
第三個輪着賦詩的是曹操,衆人盡皆注目曹操。就見曹操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非常凝重,沉吟良久,這才緩緩地說道:“今日本當歡樂,奈何忽念老友。陽春雖美,不能入懷,往昔惆怅,卻欲一抒。思得數句,格調沉郁,諸君勿怪。”
他嘴裏這麽說,但誰敢去怪曹操啊。衛觊當即便道:“題目既爲春日感懷,但有所感,皆可入詩也,無妨。”
曹操說好,于是曼聲吟道:“德行不虧缺,變故自難常。鄭康成行酒,伏地氣絕;郭景圖命盡于園桑。”
是勳心說壞了,曹老大你感懷啥不好,竟然去想死人!你是主公,你這沉郁基調一定,以後誰還敢歡樂啊?可是不歡樂也就罷了,我準備的全是些輕松愉快的作品,還怎麽敢往外掏啊!
再說了,那郭景圖爲你故交,跟我無關,可你幹嘛又提到鄭康成啊。我是鄭門弟子,你前面哀歎我老師無疾而終,我跟後面就“春天啊多美麗,人生啊多美好”,那成話嗎?我必得順着你的話頭,也去哀悼一下老師才成啊!這我可完全沒有準備,該怎麽辦?!
老大你是真的還是故意的呀?難道露餡竟在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