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朝廷在允準了衆人的辭奏以後,皆不即辟,那大家夥兒自願的也好,被迫的也罷,就必須都留下來給鄭玄守喪,二“琰”作爲首倡守喪之人,也正好趁此機會把郗慮給拉下馬。倘若朝廷全都征辟呢,郗慮肯定屁颠颠地就跑回許都去了,二“琰”偏不應征,亦可藉此大漲聲望。然而朝廷偏偏征了郗慮等絕大多數人,卻不及于二“琰”——那是什麽意思?朝廷不需要我們了?
是勳心說這手夠狠!自己當日跟曹操說可留一二人給鄭玄守喪,但沒點名兒,原本的意思是找幾個不那麽重要的,甚至此前并未出仕的鄭門弟子、再傳即可,沒想到曹操直接把力主守喪的二“琰”給圈上了。也不知道是曹操本人的壞心眼兒呢,還是誰給他支的招兒。 于是隻得報以苦笑,暗示二“琰”,這真不關我的事兒。至于二“琰”信是不信,是勳也不在乎了,左右兩個腐儒而已,曹操都不願搭理他們,我又何必要讨取他們的信任呢?反正鄭門必将分裂,自己若相幫郗慮。或作壁上觀,遲早會跟二“琰”翻臉——再說了,誰讓你們出主意,大家夥兒一起守喪的?想趁機把郗慮拉下馬來倒無所謂,但很有可能也暫時斬斷我是宏輔的仕途啊,豈能容你!
是勳這些天再無公務纏身,遂暗中與郗慮、許慈、任嘏等商議鄭門日後的發展方向,每晚與諸葛亮同眠。也研究自家返許後應對朝局的策略,很多問題想得更加透徹了。在自己的宏圖大志面前,這二“琰”又算得了什麽? 放下五六人爲鄭玄守喪不提,其餘的鄭門弟子、再傳則在郗慮的率領下,皆應朝廷所征,陸陸續續離開了高密。臨行前,刺史王修設宴款待郗慮、是勳等人,即在大庭廣衆之間。公開将二子王忠、王儀托付給是勳爲客。是勳也趁便請郗慮、許慈等爲證,喚諸葛亮過來朝自己磕了三個響頭,授以一部新印得的《春秋》,确定了他鄭門再傳的地位。
——建安石經已經主體上竣工了,五經、《孟子》和春秋三傳皆已豎碑,就光剩下《孝經》和《爾雅》二書。估計年内即可刻石。
約在開春時候,郗慮、是勳等便即返回許都就職。是勳在往赴高密之前,即遣門客去西河迎回曹淼、是雪。可惜路途遙遠,尚未歸家。不過是勳也不寂寞,正好一天呆在城外莊院中陪着管巳和兒子是複,一天在都中宅邸内陪着甘氏——長期奔波在外,難得有妻妾相伴,他都有點兒樂不思蜀,懶得再去上班了。
某次前往拜會曹操,曹操就問他,說宏輔你也歇得夠了吧。啥時候來司空府中辦公呢?是勳笑着搖搖頭:“且待主公晉位之後。”你這就要升任丞相了。到時候朝中、府中結構都會有所變更,還不知道把我擱在什麽位置上呢。着什麽急啊。
其實是勳還有一層意思沒敢說出來——易職、交替之際,事務最是繁雜,還容易惹麻煩、得罪人,這種吃力不讨好的活兒就讓别人來吧,我才不幹呢!
曹操撇嘴微笑道:“若吾得爲丞相,宏輔即爲丞相長史矣。”前漢丞相、後漢三公并大将軍等,開府議事,皆置有長史官,就相當于秘書長的職務,權力既重,事務又繁。權力重是勳是滿意的,事務繁就有點兒心裏打鼓,于是正好趁着這個機會向曹操請辭:“勳理庶物,不如公達、公表遠矣……”前一個例子是真心實意舉的,是勳真心佩服荀攸,後一個例子是随口舉的,王必那真是除了一顆忠心以外,啥本事都沒有……
相處時間長了,曹操也基本上摸清了是勳的脾氣,他但凡推辭什麽差事,那一定是要講條件了,但凡推辭什麽職務,那一定已經有了心儀的選擇——“然則宏輔欲如何助我耶?”
是勳微微而笑:“請複司直。”
理論上說,漢代的監察體系在上層是非常完善的,深入地方就有點兒困難——不過也正常,就算地方行政,也往往采取小政府形态,官少吏少,諸事皆仰地方豪族相助,更何況監察系統呢?即以前漢武帝時代論,中央有丞相司直、禦史中丞主管監察,還有司隸校尉察都畿及朝中百官,地方上則設置了十二部刺史。如今司隸校尉已成地方行政長官,禦史台權力下降,禦史大夫既非副相,禦史中丞的監察權也大肆萎縮,故此是勳建議恢複丞相司直制度,直接由相府掌握對官吏的監察大權。
曹操說這主意不錯,可是司直是個容易得罪人的職務,這恐怕未必合宏輔你的心意吧……
是勳心說曹操看我看得還挺準,我當然不是想趁此機會整頓吏治啥的,而是别有用心——“勳一人自然無從得辦,司直當設多人,或控中央,或巡各道也。勳無他能,願爲主公出巡。且……”
這就要說到關鍵内容了,他瞧瞧左右沒有閑雜人等,隻有曹昂和曹政旁聽,于是略略往前一湊,壓低聲音說:“前中原闆蕩,士人多徙,刺史、郡守,已不敷薦舉之能,願以司直之名爲主公出巡,以品評、招攬天下才士爲用。”
是勳真實的用意,是把握薦舉權而非監察權,想到各地去走走瞧瞧,拉攏當地士人,向朝廷推薦人才。你荀文若仗着家族底蘊雄厚和年輕時交遊廣闊,光呆在都中就能大肆舉人,我這點比不上你,不過勤能補拙,我可以現去尋找,去發掘啊。
曹操低頭沉吟少頃,點頭道:“此計甚好,且待來日再議。”算是基本上同意了是勳的建議,但是——也得等我先當上了丞相再說吧。
三月初三爲上巳日,例登山、踏青。是勳正好還請假在家,老婆也沒回來呢,就打算帶着管氏、甘氏和兒子是複,到郊外找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玩個一整天。可是沒想到行李都捆紮好了,突然曹操遣人來請,說明朝上巳日要在郊外别業宴飲府内文學之士。
是勳心說哎呦,這半年多以來忙着軍務、政務,先在冀州打仗,又前赴朔州鎮胡,吾不作詩久矣——就前些天抄給是魏的那守《白馬篇》,改的最後幾句,自己瞧着都汗顔——如今曹操擺明了宴請“文學之士”,到時候不是作詩就是作賦啊,自己一個不慎就可能露怯!
也不敢裝病推辭——終究昨天才剛見過曹操,今兒還出門去拜會過王仲宣,探望過蔡文姬,自己裝病是有前科的,再裝容易露餡兒——隻好一晚上窩在家裏,苦思冥想地默寫前世所讀過的詩詞,現修了十來首,好第二天跑去應付事兒。
曹操的生活一向很簡樸,不追求豪屋廣廈、佳肴美味、绫羅綢緞,隻要有女人,他曹老大就能舒舒服服地活下去。但這并不妨礙他在許都郊外置辦了多處别業,主要目的便是如同此次一般,要宴請、會聚各種類型的同僚、下屬,聯絡感情,并且炫耀文治。
這回擇定的别業,就在許都西八裏外,此處有溪,有橋,即名爲“八裏橋”。是勳前一世聽說過這個地方,《三國志平話》中稱其爲“灞陵橋”,說關羽挂印封金、千裏尋兄之際,曹操即于此橋相送,奉上錦袍,關公以青龍刀挑袍而披。這當然隻是小說家言啦,正經史書上光寫“關羽逃歸劉備”,壓根兒沒提過程。
當日群賢畢集,都是司空府中同僚,也皆爲能詩善文之士。比方說“建安七子”中的六位:王粲、阮瑀、陳琳、劉桢、徐幹、應玚——沒請孔融,一則孔融算曹操的同僚,而非下屬,二則麽……兩人最近越發不對付,一見面就會吵架。此外還有楊修、邯鄲淳、苟緯、衛觊,等等。
這其中很多人都是是勳出鎮朔州以後才入司空幕的,跟他交情不深,也就僅僅認識而已。倒是陳琳,入幕雖晚,他跟是勳早在赴冀州遊說袁紹的時候就見過一面,當下故作熟稔,上前緻禮,說:“昔日鴻文,使琳衷心搖曳,今日又得恭聆長史之佳構矣。”
是勳心說别介,《别賦》千古唯一,我可再也寫不出……抄不出第二篇來了呀。況且如今陽春布德澤,國勢也蒸蒸日上,總不可能在這種場合再抄《恨賦》。趕緊還禮:“孔璋大才,昔日勳乃以宿構獻之爾,臨題作文,必不如也。”先說清楚啊,我腦子慢,今天應景作詩、作文,水平低點兒,希望大家夥兒都能原諒。
陳琳一扯是勳的袖子:“長史可上座也。”是勳聞言一愣,心說這啥意思,是真的恭維我呢,還是想把我擱火上烤?!)